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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岔河

2022年02月28日 10阅读 来源:永州日报

赵荣学

近段时间,白天的事总忙不完,晚上的觉总睡不够。想好好休息,但经常眼睛闭上就开始做梦,早上起来很是疲惫。依稀记得,梦境里出现最多的场景,是两条奔流不息的河,一条粗坯子的盘山村道,一场不停歇的雨,一辆在山路上颠簸的摩托车。凝神静思,这种场景,是十多年前外家哥哥乾山,载着我在五岭腹地的两岔河骑行采风。两岔河是江华瑶族自治县的一个瑶族聚居乡,因位于大源冲的东冲河、西冲河交汇处而得名。念中学时,班上最美的女同学就是两岔河的,小巧玲珑的她,脸如银盘,充满笑意,有着银铃般的歌喉,我心里思忖:美人出处,必有美景。于是很是向往着去两岔河游玩一下,可惜美女同学未曾邀请,所以一直未能成行。大学时念的是文化人类学的文物博物专业,毕业后回家乡从事文化工作,有幸对本民族文化有了更多的接触。2001年市里为了宣传永州,决定筹办一个瑶族民俗展,领导让我负责瑶族文化的调查和征集,借此我跑遍了全市的瑶族村寨。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与乾山哥一道,两度采风两岔河了。

春醉两岔河

开展瑶族文化调查前,找国内很有名气的本民族学者郑德宏先生了解情况,得知永州境内瑶族大致分为江华岭东和蓝山本地瑶(含酃瑶),江华岭西平地瑶、两岔河广西瑶,宁远九嶷山盘瑶、棉花坪过山瑶,新田门楼下顶板瑶,江永四大民瑶以及双牌熟瑶等几种,其中两岔河境内瑶族聚居集中,因与广西山水相连,所以在服饰等方面有广西瑶的特点,是特色比较鲜明的一类。当时第一个想到的是中学那位班花,听说她结婚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瑶族传统婚礼,遗憾的是她父亲告诉我,她早几年就到广东发展去了,要不然可以品味一下她全程录像的瑶族传统婚庆场景,欣赏一下这位班花出嫁时穿着的瑶族盛装华服——五彩锦缎,凤冠银珮,据说花了两年时间精心刺绣、名匠打造而成,非常的漂亮。虽然有点小遗憾,但心想这样也好,正好可以到两岔河实地采风一番。乾山哥长期在临近两岔河的大圩镇中当校长,与两岔河的校长、老师甚至一些村长、支书都很熟悉,还结交了不少瑶族老庚,加之时间上比较自由,他听说以后,自告奋勇地给我当向导,我真是大喜过望。

第一次进两岔河是季春时节,瑶山时晴时雨。当时单位条件艰苦,没有给我和同事小陈配车,中午从县城坐班车翻过陡峭的钩挂岭赶到大圩,已是半下午了。稍事休息,乾山哥便用他的摩托车带上我和小陈往两岔河赶。通往两岔河的路,崎岖难行,一些路段甚至连柏油都没铺上,好在乾山哥熟门熟路,一路加足马力行驶。沿途青山绿水、彩虹薄雾、瑶寨梯田放电影般从眼前掠过,感觉很是刺激,太阳下山前就到了乡政府。小陈是街上长大的,哪里经得起这番颠簸,看乡政府条件也不咋地,所以就嚷着要走,正好乡里有最后一趟到大圩镇的班车,就坐上返回大圩去了。乡政府领导和中心校校长陪着我这个市里来的稀客,围着乡政府周边转了一圈。一条街,几栋楼,一个市场,几个麻雀肝胆俱全的单位,感觉是所见过的最小的乡政府所在地了。印象最深的是东冲河、西冲河在乡政府楼下交汇而过,河虽不大,但水急流深,奔流而去的大源冲在河谷两岸发出阵阵回响,一片空濛。夜饭是在中心校吃的。刚上了一个黄焖瑶山土鸡、一盘深山石蛙和笋子炒腊肉,就开喝了。边吃边聊,从乡领导的介绍中得知,两岔河辖两岔河、三卡、庄稼、水子、高岐、猴子脚、灯草、横江、峻山、蕉叶、南竹、苗竹十二个村委会。世代聚居于此的瑶民族,衣饰斑斓、喜喝泡茶、饮瓜箪酒、吃熏制腊肉。每年农历十月十六盘王节举行庆祝活动,亦坐歌堂、唱盘王大歌、跳长鼓舞、演蝴蝶舞。婚姻形式主要有“招郎”即入赘、“两不避宗”、“男从女姓”三种,瑶族女子地位较高。我算个正宗瑶古佬,对这些瑶族文化特色并不陌生,但更感兴趣在两岔河的具体表现形式,希望早点到瑶寨里实地看看。乡领导、校长说不急不急,酒喝好了什么瑶族特色都有了!呵呵,他们都是瑶族汉子,平日里跟乾山哥都很熟,乾山哥又是个豪爽之人,所以红薯酒是一壶一壶的上,不一会桌上作陪的就有撑不住的了,乾山哥也像个红脸关公。虽然有他抵挡,但我确实不胜酒力。便推说时间有限,晚上还是要到瑶寨里看看,乡领导和校长才把酒劲刹住。不曾想,还有一席瑶寨里的酒等着我们喝呢!从中心校的酒席上脱开身来,乡里的盘干部、校长就启动摩托车,带路往瑶寨赶。喝得云里雾里的我,早忘记了寨子的名称。只知晓夜色已深,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三个醉汉骑着三台摩托车,在狭窄、泥泞、湿滑、陡峭的村道上歪歪扭扭地行进。这跟盲人骑瞎马半夜临深塘有何区别啊!清醒过来的我便劝乾山哥,算了别去了,明天白天再去吧!盘干部说已跟村支书联系了,而且村里已经做了准备,我们瑶山人讲出的话就是射出的箭,下刀子也要去!乾山哥也说,喝这点酒算什么,开慢点没得事。呵呵,已经无法阻止,只好麻着胆子赶路。酒壮行色,黑夜中几处灯光闪烁,瑶寨到了!听见摩托的轰鸣声,整个寨子的狗儿都此起彼伏地叫将起来。赵支书喝止住看家犬,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寨子,到村委会其实就是他家坐下。村长、会计、文书都在候着,支书爱人和媳妇为我们每人端来一盆热水,说辛苦了洗洗脚祛祛寒气。八仙桌上摆着山里毛栗、白黄瓜、红薯干,还有一大桌菜,自然少不了风飘腊肉、腊麂子、冬茅老鼠等山珍野味,支书热情地邀请我们入席,看这情景,一夜两餐酒是跑不脱了!“日头落岭岭来西,瑶人鲁粗有礼心,来了贵客请上坐,好歌送酒表深情。”在支书清脆而高亢的敬酒歌中,一大碗的瓜箪酒就咕嘟进了肚子。瓜箪酒其实是一种糯米糊酿酒,酸酸甜甜的,度数不高,解渴解乏,但尾劲足,不知不觉就醉去。瑶胞一般用一种瑶山生长的曲柄葫芦瓜箪盛酒,所以有瓜箪酒的别致称呼。我自小长在瑶山,深知瓜箪酒的诱人和陷阱所在,自然不敢贪杯。支书敬酒后,村长、文书、会计和支书老婆也轮番上阵,规矩是歌不停酒不断,“不喝了不喝了又一瓜箪”。能歌善舞可是瑶胞的专长,村干部个个都是唱歌的好手,这个阵势着实把我吓倒,这么唱起来喝下去,哪吃得消!乾山哥看我百般推辞,就帮我喝,几瓜箪下去,兴致来了,他索性光着膀子,自告奋勇当“元帅”,率领我们这些客人与村干部划起拳来。村干部都被乾山哥的豪气打动,觉得他没一点汉人和校长的架子,一个个非要跟他单挑过硬。呵呵,这正中乾山哥的下怀,村干部在划拳中纷纷败下阵来,最后都醉倒在桌子上。我和同去的盘干部、校长都长出了一口气,忙安排支书夫人把村干部安顿好,在支书悬在坡上的吊脚楼吹了一阵“醒酒风”后,又骑上摩托往乡政府赶。一路上三台车都摔得人仰马翻,每摔一次都笑得一塌糊涂,回到乡政府一看,四个人都像个泥猴样。把车一丢,外衣一脱,洗了把脸,我和乾山哥就躺倒在招待所的硬板床上,一觉睡到日头晒屁股才起来!

夏宿三卡村

第一次进两岔河采风,对两岔河的瑶家酒文化有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但没有征集到其他更有价值的瑶文化实物。领导听后,大笑之余,也善意地批评了一番,说这样不行,还得再去一次,而且万万不可再醉酒了事,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收获。领导特别提到,一定要充分发挥外家哥哥的向导作用。我有些犯难,乾山哥是一校之长,文化和教育是两个行当,我老是公事私办,再请他当向导,合适不?没想到跟乾山哥一提,他爽快地一挥手:没事,就当是到瑶山散心啦。再进两岔河,乾山哥建议到三卡村。一则刚修通的村道比较宽敞,二则村长是早年认得的老庚,平常到大圩赶闹子经常来屋里坐坐,比较讲得来,三是村里的瑶族民服饰蛮漂亮,可以代表两岔河瑶族的特色,四则不必再到乡政府,免得走老路。我一听蛮好,就拿了五十块钱给乾山哥,让他买些菜带上,免得增加村长的负担。跟村长电话联系上后,乾山哥把学校工作安排好,就骑上摩托带上我往瑶山里开。大圩是通往广西的一个大镇,山间盆地,比较富足。但通往两岔河三卡村的路,就像登山一样。新修的村道路面还算平整,但从山脚往山顶走,一路盘旋,初次行车,头还真有点晕。到得山腰,只见大源冲在夏日阳光下如飘动的碧玉簪,时隐时现地蜿蜒于峡谷间,快到三卡村道脚下时被一道拦河坝围堵,形成一个面积较大的平湖,绿油油的湖面,波光粼粼,煞是好看。村道太陡峻,乾山哥要我坐稳了。不时有瑶民骑着摩托呼啸着超越或者错身而过,乾山哥有些不服气:嘢嘿,说我跑得少吧!多跑两次,看你们这些瑶古佬哪个有我厉害!我呵呵呵提醒:安全第一,安全第一!那时候的乾山哥,才四十岁出头,正值盛年,身体健壮,办事干净利落,风风火火,加上领导经验丰富,待人热情,为人坦荡,在同事当中很有威信,在姊妹之中是一家之主,大小事都听他的。但开车这事开不得玩笑,头回进两岔河我已吓出一身冷汗,这回我要好好管管他,酒不能再让他多喝了。说时迟那时快,爬过盘山路,路面变得平直,转过山坳往山下望去,是更为险峻的峡谷,好在三卡村不一会就到了。直路到头,就是村长家。时候还早,我们把车停好,等候在家的村长一番推脱收下了乾山哥买的菜和水果,就带我们到一个瑶族老太家去,村长说她家有一套清朝手里留下来的传统服饰。我顿时忘记了摩托颠簸的辛劳。正是“双抢”时节,瑶山溪谷两岸的梯田里,穿着瑶族服装的瑶胞们正在收割稻谷。我用瑶语向他们问好,他们放下手里的农活,亲切地与我交流起来。他们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但讲到可以征集的物件,比如老长鼓啦,老歌本啦,师公道具啦,老服饰啦,都一致认为村长讲的那位老人家那套服装是最有价值的,但老人家生了重病,怕用来防老送终,不一定能征集到。我一听急了,忙在村长带领下,赶到了老太太家里。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正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言语,看来病得不轻。村长跟老太太的儿子讲了我的来意,但被一口拒绝了。我用瑶语套近乎,讲了半天,没什么效果。乾山哥帮腔讲好话,也没松口让步。看样子还得另想办法。我跟乾山哥商量了一下,今天就住在三卡。看老太太家农活可能忙不过来,我们先帮她收稻子吧。乾山哥讲这个办法好,于是我们也不管主人同意不同意,就拿着禾镰、箩筐、背篓,要老太太儿子带路,到田里帮忙去。村长见我们这样,也一同动起手来。瑶山山多田少,老太太一家六口的田,加起来可能不到两亩,剩下大概一半没收割。她们一家再加上我们三个增援的力量,割的割禾,打的打稻,就是用那种传统的拌谷法,我们手持禾草,在一个四方谷桶的四壁上用力摔打,使稻谷从禾草上脱粒,挑的挑谷,天黑之前,就基本上收割完毕。村长以为我和乾山哥是吃国家粮的,不晓得做农活,哪晓得干起来还比较熟练,特别是乾山哥,一大担谷子挑起来,在山路上行走如飞。我是瑶山长大的,习惯用背篓背,虽说没有什么重量,但毕竟久疏农活,几背篓下来,已经汗湿衣背。老太太的儿子看我们这么卖力,十分感动,连说要请我们吃晚饭。我们推辞了,提出只要把老太太的那套清朝手里的瑶族传统服装拿来看看,这次被愉快地答应了。只是当我们提出以国家名义收藏时,还是被委婉地拒绝,说这是传家宝,卖不得的,传了几代人了,卖了就是败家子!乾山哥给我使了个眼神,还偷偷向我翘了下大拇指,我心神领会:虽然没最后谈成,但有戏!于是我们告辞,回到村长家。村长老婆已经做好饭菜。村长一定要我们喝几杯,说自己是部队回来的,不是没出过远门的瑶人,喝酒比较文明的,不要怕。村长已经做了爷爷,儿子和媳妇在外打工,只两老伴和孙子在家,所以喝酒没有太多压力。这样我就放心了,倒是主动劝乾山哥和村长两老庚多搞两杯。利用饭桌上的机会,我们好好商量了一下明天怎么继续做工作,把老太太的传家宝征集到手。因为赶了一阵路,又帮忙干了大半天农活,我和乾山哥洗洗就睡了。躺在村长新修的平顶房内,乾山哥感叹瑶族的传统正在慢慢消亡,像三卡这样几年前还很传统的瑶寨,现在也被现代的东西慢慢改变,市里开展瑶族文化调查和征集活动很有意义,还建议我这样一个瑶山里出去的干部,要多想点法子把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保护好、发扬好。夏夜的瑶山,静谧,安然,凉风习习地吹着,月亮挂在对面的山后,不时透出光亮。听了乾山哥的一席话,我顿感心底的责任变得沉甸甸的,暗自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把那件瑶族传家宝征集为国家收藏!

第二天一早,村长又陪着我俩来到老太太家中。按照昨天饭桌上商量好的,我们准备了一个小红包看望老太太,然后跟老太太的儿子正式商谈起购买服装的事。也许是被我们的诚意打动,也许是我们付出了足够解决老太太一家眼前困难的征集费,经过一个多小时做工作,老太太的儿子终于答应把那件自我介绍流传了快一百年的传家宝无限依恋地递到了我的手上!我如释重负,乾山哥也是一脸喜悦。后来,这一件反映永州两岔河广西瑶特色的瑶族服饰,被收藏到了市博物馆,并在《永州瑶族民俗展》中正式展出。看,这就是那一套两岔河广西瑶瑶服。耀眼的红色丝线编织的绒球帽,袖口和裤脚缀饰的红丝锦绣,布满银饰的胸裙和腰裙,仿若火热的瑶胞内心,让我每每激情涌动,一次次回想起夜宿两岔河的那个春天,那个夏天。只是,世事难料,老天无眼,陪伴我采风瑶乡的乾山哥,已经在今年的阴历七月十四突发疾病故去。睹物思人,那两条奔流不息的东冲河、西冲河,那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村道,那一场不停歇的瑶山夜雨,那一辆在山路上颠簸的摩托车……一次次走进我的梦境。也许是乾山哥托梦于我,让我永远记得来自瑶山,别忘了瑶山。而我,想起两岔河,又怎能不怀念起:乾山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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