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友冰

自凉亭往西，是一片油茶、松树林，浓可蔽日，其间一条小路，蜿蜒而下，过篁竹山脚，便豁然开朗。

迎面铺开斑斓原野，隐隐传来鸡鸣狗吠。齐人高的灌木如钝刀，把这原野分割成毫无规则的西一块、东一块，只让绿油油的庄稼恣肆生长。豆角、南瓜、丝瓜之类的藤蔓永远是好奇的，常常把柔嫩的小手爬过灌木丛，张开小小的眼睛四处张望，听得人来，又害羞地把脑袋缩了回去。风里总有菜花的芳香。太阳就像一个大西红柿，挂在高高的天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总在你身边，若走近了，却捉迷藏似地不响，待脚步移开，它们却更加热烈更加灿烂地唱。

在这样的原野行走，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个随意生长的南瓜，亦或一条自由伸展的藤蔓。

远远地，便见了袅袅的炊烟，炊烟下面是参天的古树，古树下面是青色的屋脊，屋脊下面是绰绰的人影，人影中间有久违的亲切的人间的气息。

这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小村，鸟巢般掩映在参天的古树里。村庄后面，一座石山突兀而起，山上树木郁郁葱葱如母亲如瀑的长发。过去一片田野，横着另一座墩厚的石山，山上树木稀疏如父亲光秃的脑门。而那山脚处却有一洞，一股地下泉水奔涌而出，洄旋而流，越过田野，涌入前面石山的一个暗洞，再从山前村庄奔涌而出，曲曲折折，向西流去……

村叫虾塘——我们牛角湾村后面的一个小村。溪叫洄溪。这一带地域即为“江华八景”之一的洄溪寿域。

星云大师说，佛是已经开悟的人，人是尚未开悟的佛。从人到佛，需要顿悟。那么，风景呢？我以为，风景是有人欣赏的风光，风光是无人欣赏的风景。从风光到风景，需要激赏。故乡洄溪一带，位置偏远，风光也无非寻常的田园风光，可要从风光变成风景，需要一颗怎样平常的心，才能应了眼前这般散淡的景呢？

是一双文人的眼睛首先发现了洄溪一带的出尘之美。一千二百五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时任道州刺史的元结来到了洄溪。其时正值安史之乱，与元结《舂陵行》

“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

的邻近道州相比，洄溪一带老百姓“乳水田肥宜稻梁，禾苗如油米粒长”。“问言只食松田米,无乐无忧共人语。”这无疑是一个世外桃源之所在。这里的怪石让他讶异，这里的寒泉让他心静，这里的松涛让他心怡，这里的安逸让他欣羡：

长松万株绕茅舍，怪石寒泉近檐下。

老翁八十犹能行，将领儿孙行穑稼。

吾羡老翁居处幽，吾爱老翁无所求。

时俗是非何足道，得似老翁吾即休。

——元结《宿洄溪翁宅》

元结的诗，我向来以为是做得不好——他不是那种天纵才情的诗人，也不讲究作诗的技巧，而是以一种直面现实的坚硬、朴拙与粗砺，成为诗歌史上的一枚巨大的叹号！但相对于诗歌，我更欣赏元结那“毒色的眼睛”。男人的眼睛，天生有“色”——在他欲望的瞳仁里，永远有女人美丽的风姿。而有的男人的眼睛不仅有“色”，而且有“毒”——不仅能看到女人的风姿之美，更能激赏并表达出常人所不能领略的风光之美。对于我们永州来说，第一眼睛有“毒”之人当属柳宗元。在柳宗元之前，一切关于永州的歌咏都如潇湘夜雨般朦胧、瑰丽、幽怨，如无触摸的雾。可是柳宗元在永州贬谪十年，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他用他那毒色的眼睛，一点一滴地刻画出了小石潭、潭钴鉧潭、愚溪、蘋岛等永州山水的惊世之美，使永州的山水名闻天下。第二眼睛有“毒”之人当推元结。元结任道州刺史九年，烦闷之余，常像潇湘河上的浪荡汉子一样荡来荡去。在潇水下游的祁阳，他发现了浯溪之美，并写下了浩气千古的《大唐中兴颂》。在东安，他发现了九龙岩；在零陵，他发现了朝阳岩；在道县，他命名了右溪；在江华，他发现了阳华岩，并到我的家乡发现了洄溪。现在永州的二十七处国宝，有三处与他的发现有直接关系。写到这里，不由得在心里为他们点上三柱感念的心香。

元结之后，一代又一代或大或小的文人来到洄溪，在这里留下了有名或无名的翰墨之作。洄溪也用它的清幽与宁静，抚慰了他们在滚滚红尘中受伤的心灵，让他们重新上路——处江湖之远固然岁月静好，却也寂寞，欲望驱使他们的脚在红尘奔走，漫无目的。

他们只是偶尔飘到洄溪上方天空的一片云。

真正在洄溪寿域找到了灵魂安顿之所的是我的先人。洄溪的左面是一片黄土丘陵，从上往下，布满无数大大小小的土馒头。我的先人大部分都埋在这里。这真是一块风水宝地。站在这里，向南望去：近处，洄溪洄漩而流；远处，笔架山的烟雨轻岚如烟如雾；左边，磨锣山、篁竹山、萌渚岭翠峰如簇；右边，虾塘村的后龙山、牛牯岭逶迤而去。这正适合风水学上的“左环、右抱、后靠”的说法。一代代风水先生的眼睛都被洄溪寿域的祥和之美迷住，他们挑剔的罗盘再也指挥不了他们软绵绵的脚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我的先人们的最后的安居之所选到了这里。这些坟都正对着故乡的方向、门楼的方向。每年的清明，我们都要带上家酿的米酒，艾草做的糍粑，熏得喷香的腊肉来这里祭奠他们。培二铲新土，点几柱新香，烧几串纸钱，打几挂鞭炮，喝几杯米酒，喊一通老拳，直到太阳落山、暮霭沉沉，方才东倒西歪地回去。

其实所有的坟墓都面朝故土。

所有的灵魂都心怀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