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训 王满福 杨永祥
“莫打了!”刘少林笑着回答:“双休日莫影响七品官的休息。也不要叫司机开车送你,我单枪独马开车陪你。”
“你开车技术如何?”
“我考的是B照,既能开大车,更能开小车。明天七点半我准时来接你。”
第二天七时,刘少林准时把车开到市长家门口。小轿车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平稳地向阳明山出发。时逢阳春三月,大地生机盎然。春风吹拂,公路两旁的杨柳、小草迎风摇摆,向市长点头示意。和暖的阳光照得大地暖烘烘的,也把市长的心照得热乎乎的。刹那,胡炎记忆的思路,像打开闸的流水滚滚而来。他遥望远方的打鼓坪岭,想起了二十年前阳春三月的一件往事。
那年,胡炎才三十五岁,血气方刚。组织上派他去任打鼓坪公社书记,他是步行上任的。胡炎行走在山道上,抬头望去,两岸的高山一座座紧挨着,它们一个个像猛虎似的排着队。有的蹲伏在地,有的仰天长啸;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杉树、楠竹。那一棵棵杉树直指长空,像一把把利剑指向苍穹,四散的树冠又把山地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一棵棵楠竹一个劲地往上冒,竹笋像插在地上的小木桩;满山满岭的杜鹃花含苞欲放,正等待行人展览它映红大地的美姿。山地处处显示出青春的生命力。前边的山岭上有几个采茶姑娘背着竹篓,采摘嫩叶,脸上充满了笑容。忽然,一个姑娘亮开了嗓子,唱起了采茶歌:
三月采茶茶叶新,∕妹到闺房绣花巾。∕两边绣出茶花朵,∕中间绣出采花人。∕四月采茶茶叶黄,∕田中有个用牛郎。∕用得牛来茶又老,∕采得茶来禾又黄。
这边的山歌刚停,一个小伙子回了歌:
五月采茶茶叶运,∕茶船跟着龙船行。∕旧谷未曾吃得了,∕新谷进仓喜盈盈。
这个小伙子的歌声还没停,采茶的姑娘都齐声闹了起来,责问着唱歌的小伙子:“蛮牛,你吹哪种牛屁?放哪种大炮?我们早就没粮了,天天扯笋子外出卖换米吃。你却什么‘旧谷未曾吃得了’,真是牛屁吹破天!”
蛮牛不作声了,胡炎的心沉重了起来。
通过调查,胡炎知道打鼓坪公社水田少、旱土多。全社的水源虽然丰富,但水引不上高山。晴得三天无水吃的现象普遍存在。他通过走访调查,拿出了引黄溪河水上山灌旱土,围黄溪河平原沙石地造良田的方案,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他带领大家苦干了三年,终于使全社摆脱了“吃粮靠返销,用钱靠贷款”的现象。
轿车快进山了,胡炎背靠在车椅沙发上继续回忆着。他记得自己在全社一次工作总结大会上的讲话,曾引得台下在坐的人哄堂大笑。事后他得知台下人大笑的原因后,不禁自己的心里也好笑起来。
那次开的是全公社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会议。胡炎在会上表彰了一批生产队后,指出全公社的计划生育工作没抓好。他说,我们有的社员老是想生儿子。打鼓坪村社员×××生了三胎女孩了,还想生个儿子。这次,他的老婆又怀了孕,我和妇女主任去他家做工作,我们足足搞了一夜,都没搞通。他的话还没停口,台下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胡炎恼怒起来大声骂道:“你们笑什么,我和妇女主任就是搞了一夜。”台下,笑声更大了,有人还笑得流出了眼泪。已担任生产队长的蛮牛笑得前仰后翻。妇女主任羞红着脸跑了出去。事后,有人将这个“搞”字指穿了,胡炎倒不好意思起来。
轿车终于开到了打鼓坪岭。山还是原来状况,但长满了杉树楠竹,水却到处流失。原来围堤造的田虽然没有被水冲垮,里面长满了野茅草,足有一人多高,能躲得住老虎,也藏得住豹子。胡炎领导修的梯土,也长满了杂树小草,鸟儿在那儿飞跃歌唱,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时近清明,全村没播一块秧种田,当年热气腾腾人跃马欢的春耕生产景象不见了。现在这儿变得冷冷清清,满山满岭看不见一个搞春耕生产的人,鬼都打得人死。
这些人到哪儿去了呢?胡炎决定进村找蛮牛。他凭着记忆找到了蛮牛家。蛮牛已经五十多岁了,佝偻着腰在削竹筷子。他头发已经花白,削瘦瘦的脸上屠夫都不能刮出一两肉来。胡炎一把拉住蛮牛的双手说:“蛮牛,你看我是谁?”。
蛮牛眯着细细的眼睛,仔细打量这个握住他的手,又能叫出他名字的人。面前的人身高体胖,满脸红光,一脸福相。他穿着笔挺的高级西装,头发梳得整齐光亮。“啊,你是胡书记。”蛮牛高兴地摇着胡炎的手,激动地说:“胡书记,不,胡市长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
“快坐!”胡炎坐下后,他接过蛮牛递来的茶问:“村里怎么这么冷清?”
“都出去打工赚钱了!”蛮牛接着骂人道:“狗日的盘老三,放着山里的田不种,岭上的苞谷不栽,土里的红薯不插,硬要带着人去街上修什么‘农民街’。害得我们村的人也学他的样,精壮劳力尽外出打工赚钱。家里只留下老人、小孩、妇女、田都种不上。田里不长粮,土里没红薯,大家都啃票子。”
站在一傍的刘少林暗暗高兴。
胡炎向蛮牛解释说:“党的政策允许农民进城赚钱,但也要留一部分人在家种田。”刚才蛮牛的牢骚胡炎是支持的,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反而在一旁劝着蛮牛。紧接着,胡炎又问蛮牛,村里荒了多少田,多少地?蛮牛拉着胡炎往村外走去。他指着山垅垅里的田和土气呼呼地说:“全荒了!全荒了!!多可惜呀!”
胡炎顺着蛮牛指的方向向前望去,他望见了昔日自己在这儿任公社党委书记时带领社员修建的二十多亩“大寨田”。那年,胡炎在打鼓坪大队搞点,住在蛮牛家。一天饭后,胡炎和蛮牛扯白,他笑着问蛮牛:“蛮牛,社员家里怎么老是五黄六月青黄不接时缺粮?”
“哎!”蛮牛叹了口气说:“队里人平均不到半亩水田,种的又是矮脚南品种,种子不好,亩产总是四百斤左右,哪有不断粮的道理?”
“你说话在理。”胡炎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们要在两个方面下功夫,一是引进良种种好现有的田,让它高产;二是扩大耕地面积。”
“怎么扩大水田面积呢?我们这儿尽是山。”蛮牛双手一摊无奈地说。
“能!”胡炎充满信心地在给蛮牛鼓气:“我们在‘水’字上作文章。我到黄溪河看了一下,河水弯弯曲曲在我们这儿流动,冲出许多沙滩。我们把黄溪河拉直,可以造出许多田。”
“胡书记,你真是‘吃根灯草,说话轻巧’。万一黄溪河涨大水,这田岂不冲垮?再说围河造田,砌堤得用许多石块和水泥。得花很多钱哩!我们现在家里穷得像火烧、水洗一般,买针都没有钱,哪有钱去买炸药炸石块?哪有钱去买水泥?!”
“我去贷款。”
“就算你有了钱,还要许多功夫哩!”
“‘草鞋无样边打边像’嘛!人心齐,泰山移。我们学习毛主席的教导,用愚公移山的精神,这田就造得成!”
胡炎带领大家日夜苦干,终于把围堤建成,造出20多亩水田。尔后,这些水田终日水汪汪。每年秋收后,山民们将田全部犁完,让那半青半黄的禾蔸在泥土下沤着,让水泡着田。水把禾蔸沤得稀烂稀烂,把泥土沤得墨黑墨黑。太阳光一照,水田里冒出的那一个小小水泡,咕噜咕噜地直往上冒着气。泥鳅往上翻,小鱼水中游,那黑土肥得像“满姑娘咳嗽——没得痰(谈)”。旱土还种着油菜、草籽。阳春三月,油菜开着黄黄的花,草籽开着红红的,蓝蓝的花,引得蜜蜂在这些花儿整天忙碌着。可现在,展现在胡炎眼前的是水田没有犁,半青半黄的禾蔸没有沤烂,田里长着野菇和油毛毡等野草。旱地又遍地是青草,虫子在里面爬行着唱大戏。老鼠对来人不惧不怕,还竖起立着脚,双爪摸着嘴上的胡子跟人嬉戏。看着这荒芜的景象,胡炎辛酸了。他决定回去后开个会,让管农业的副市长,带着农委、农业局的有关人员去农村调查田土荒芜的现象,再采取措施解决这个问题。
胡炎没有心思再看这荒芜的田土,没有精力再看田土无人种植的现象。他草草地在蛮牛家吃了点饭,让刘少林开车送他回家。
汽车在公路上仍然不快不慢地行驶着,胡炎望着开车的刘少林,只见他一脸的欢乐。猛然,胡炎醒目过来了。此次旧地重游是刘少林的精心安排。刘少林安排自己旧地重游,实际上是安排自己考察农村大批劳力的流失,农村土地无人耕种的问题,以此证明他不批复“农民街”的规划是正确的。两人的口中都不愿意点破这个谜,但两人在心中还是默默地交着战。
胡炎:“游打鼓岭是你蓄意安排的?”
刘少林:“是的,市长先生。如果农民都在城里建房,广大农村岂不又是原始荒山?!”
胡炎:“可农民进城谋生也是正确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不可违反的规律!”刘少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子生儿打地洞。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就有当官和平民之分,有经商,做工和务农之分。”
胡炎:“你引我看农村劳力流失的用意何在?”
刘少林:“如果大家都进城谋生,田土无人种,若碰上旱涝水灾,大家吃什么?”
胡炎:“从外国进口粮食!”
刘少林:“外国也不种呢?”
胡炎无言回答。他转而问道:“你的意思盘家寨人不该在城里修‘农民街’?!”
刘少林:“是的!”
胡炎:“你批的‘农民街’规划暂缓执行是正确的?”
刘少林:“是的!”
胡炎:“玉梅自焚与你无关?”
刘少林:“是的!!”
两人在心中打着嘴仗。胡炎心想,处理玉梅自焚事件只有放一放,也只能等书记从中央党校回来后再定。
车仍然不快不慢地向山外驶去,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忧伤的歌声:
竹叶青来柳叶青,∕柳叶落在河中心。∕唱支山歌给哥听,∕句句话语要记心。∕∕竹叶青来柳叶青,∕阿哥外出谋生存。∕在外莫喝伤心酒,∕出外莫把野花闻。∕∕竹叶青来柳叶黄,∕我郎打工到河南。∕吃饭花钱莫节省,∕穿衣加裤暖身上。∕∕竹叶青来柳叶落,∕我别阿哥四月多。∕梦里常见阿哥面,∕相思泪洒黄溪河。
听见歌声,胡炎竟老泪无声地流出。(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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