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说中国人的风度，那非“魏晋风度”莫属了。

只要翻阅那段历史，尤其是赏读《世说新语》等古籍，真令人为魏晋人千奇百雅的风度拍案叫绝。而倘若给魏晋风度设计一个品牌logo，恰如其份的恐怕只有一个字：“啸！”

魏晋六朝，啸成为社会风靡的时尙，善啸者甚众：嵇康、阮籍、苏门生、谢安、王子猷、桓玄、陶渊明，谢鲲……等等，不胜枚举。

最有趣的啸者当推谢鲲。据《晋书·

谢鲲传》载：“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闻之，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啸才是他的命根，打掉两颗牙齿算什么呢！

诚然，闻名于世出类拔萃的啸者还是阮籍。阮公洒脱狂放，超然物外，文化和艺术造诣极深。善啸、嗜酒，是他的两大显著特点。据多种史籍记载，他的奇闻轶事甚多。如箕踞啸歌、裸形屋中、率意独驾、恸哭而返等等。一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尽显其孤高傲物之秉性。在出土壁画《竹林七贤》中，他斜坐树下，一边饮酒一边“指啸”，神态怡然自得，形象栩栩如生。据传他的啸，音色嘹亮，逸响林岳，“与琴声相谐”，从而使之成为标志性人物，登上了啸的辉煌顶峰。

给他带来空前盛誉的是“阮籍与苏门会”的经典故事，这也是两个善啸的代表性人物的高峰相会。据《世说新语·

栖逸》载：“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闻上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名传千古的苏门啸，如天乐开奏、梵琴骤响、百凤齐鸣，使阮籍听了极为震惊，顿觉一种难以想象的美妙音乐充溢于山林野谷间。回家后他仍激动不已，挥笔写下了有名的《大人先生传》。

阮籍因天才啸技和不凡经历而成为一代啸圣，并被人们顶礼膜拜。后人慕其名多有前往“阮公啸台”凭吊吟咏者，留下“闻窗听雨摊诗卷，独树看云上啸台”诸多著名诗句。这种啸技一直流传到唐宋，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李白“长啸万里风，扫清胸中忧”，岳飞“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但宋以后渐渐式微，乃至失传。

晋朝名士庾亮论啸时说：“舒其逸，吟啸寄幽情”。一语道出了啸的本质。啸作为当时风靡一时的社会风尙，蔚然形成广为流传的啸文化，继而成为千古绝响，其所表现的正是啸者的思想情感和精神品格，体现了他们淡泊名利的气质，崇尚自然的情趣，旷达高逸的风姿，志在玄远的境界。一言一蔽之，展现了具有特殊意涵的魏晋精神。

有中外论者认为，中国佛教六祖的《坛经》是高深的画论，我对此极为认同。作画，尤其是画中国画要有悟性。而《坛经》反复强调的“顿悟”、“明心见性”，完全可以认为是经典的画经。从魏晋啸表现出来的魏晋精神中，我蓦然悟到，它与中国画追求的写意精神，尤其是与我画竹鸡追求的超越生命的精神境界具有高度的契和性。啸者高蹈山林，俯仰吟啸，超然物外；竹鸡藏匿山林，引亢啸歌，响彻云霄；特别是画竹鸡力求传神写照，超神问道，超以象外——显然，这两者之间具有通感。况且人只是偶尔啸傲山林，而竹鸡呢，从古至今长啸山林，而且从来没有改变过啸的调子——我养的一只竹鸡王，一口气可以连续高啸五十六声——远远超过别的竹鸡——而且声音悦耳动听，其它竹鸡一听竟不敢开口——应该说，它们才是山野天地间真正的啸者！

艺术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艺术形象与真实对象之间是有距离的。宋晁补之说：“遗物以观物”，“画写物外形”。有论者提出“两个自然说”，认为高明的画者，应遗物之第一自然，而观物之第二自然。而我根据画竹鸡的感悟，则主张“两个生命说”，因为世上万物皆有生命，如果说其形和体为第一生命，那么其神和质尤其是其中蕴含的道则是第二生命，真正的艺术存在于第二生命之中，只有表现出了第二生命的艺术品，才具有永恒的生命力。顾恺之“以形写神、迁想妙得”，倪瓒“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吴昌硕“画气不画形”，齐白石“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他们无不是在“形中取神”，也就是在孜孜不舍地状写物象的第二生命。

绘画，画到最后是画精神，画文化，也就是说“游于艺”，最终还是“志于道。”而观物取象，立象尽意，超乎象外，超神问道，画出竹鸡的第二生命，以及其中折射出的理、德和道，正是我画竹鸡的精神追求。竹鸡善鸣，之前多画《鸣春图》《鸣秋图》，诸如此类。从魏晋啸“顿悟”受到启迪之后，画了一批以“啸者风度”为主题的竹鸡系列，如《长啸图》《卧啸图》《群啸图》《登东皋以舒啸》《严子垂钓日，苏门长啸时》《一声长啸见精神》……作品立意和精神境界明显不一样了。有人惊呼：画风大变，格调更高了！

第一生命终会消逝，这是自然之道。

第二生命必将永恒，这是艺术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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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它不仅仅是艺术之道!故潇湘画话者有打油诗曰：

魏晋风度今何在，此地空余阮公台。

长啸一声见精神，千山万壑无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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