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是从母亲嘴里听到的“放生”这个词。我去野外无意间捕捉到一只小鸟,带回家用一根母亲纳鞋底的线绹住脚,供自己玩耍。母亲见了说,小鸟有翅膀,你绹了它的脚,它就不能飞了,不能飞还叫鸟吗?快拿去野地里放生去吧。我理解母亲说的放生,就是放小鸟一条生路。
后来家里进了蛇,父亲七弄八弄将蛇弄进捕鱼的夹网里了,母亲照样和我说,快拿去野地里放生去吧。母亲这里说的放生,同样是放蛇一条生路。
双脚踏入社会后,因一直从事文字工作,因而有机会频繁接触到“放生”这个词,原来它的出现是颇有点历史渊源的。《列子.说符篇》就有这样的记载:“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於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捉了鸟来将其放走,这有点作秀的嫌疑。沈括《梦溪补笔》中有一段涉及放鱼的:“予尝见丞相荆公喜放生,每日就市买活鱼,纵之江中,莫不洋然。”原来买鱼来放生竟是古以有之,那么我如今正要在文中讲述到的一些儿时所见往事,看来并非无源之水了?
关于此类记载可谓多多。但是最早的例子,莫若《史记.殷本纪》所载一则故事:“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吾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有意思!原来成语“网开一面”竟是从汤的网开三面而来。
这应该也算是放生的一种形式。
盖因如此,我至今都认为,母亲虽为乡下普通农妇,骨子里还是有些见识的。
我隐约记得,母亲那时曾有几个经常走动的女友,而这几个女友身份似乎都有些特殊,特殊的见证,大抵是因为她们都吃长斋。吃长斋就是一辈子吃斋,不嫁人。女人吃长斋在我们那里不稀罕,稍体面一点的人家,都有女子吃长斋的,但她们不是尼姑,也不去庵子里削发修行,平时就和家人住在一起,除了饮食,生活起居并无明显区别。我对她们的印象,有两件事尤为深刻,一件事是织布,她们长年累月地坐在织布机前,不停地织,不停地织,仿佛这就是她们人生的第一要务。也难怪,织布是她们赖以生存的惟一根本,不然她们的生活将无所依托;第二件事就是逢着一些特殊日子,去闹子上买了鱼去河里放生。鱼一般是鲤鱼,偶尔也有鲫鱼。做这件事似乎是春天里居多,禾苗刚插下田里去,闹子上就有了卖鲤鱼花(即鲤鱼苗)的,人们偶尔去买了来放禾田里,吃禾花长大的鲤鱼名之为禾花鲤,膘肥体壮,煮汤特鲜,特甜,是我们那里的一道佳肴。可她们去闹子上花钱买鱼花不是放禾田里,而是拿去河里放生。
我曾见识过她们放生的过程,她们所选日子一般是农历四月初八,其中有什么讲究,我当时并不知晓,后来才明白这一天是佛诞日,要举行放生会。不过我没有见过她们举行放生会,只是早早地约好要去买鱼,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并不声张。鱼买回来就去了河边极偏僻柳树林里,在那里稍停顿一下,叽叽咕咕说上几句话,像是念经。多年后我悟出来,果然是念经,念的是三皈依: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旁生。这“旁生”就是畜生的意思,即从此不会再变成畜生。然后就将鱼统统倒进河里,再然后就折一根柳枝,在水面上拂上几拂,似乎是要把鱼驱离去远处去。我一个小娃娃,她们不忌讳什么,由着我去看,大人——尤其是大男人,那是绝对不许的,据说有一次,她们买的不是鱼花,是已经有了两三指宽大小的成鱼,放去河里之后,刚转过身回到家,就被跛爷一网打了上来,拿回去作了下酒菜,害她们不知念了多少阿弥托佛。从此她们做这件事,绝对要瞒住一些人的耳目。
我就奇怪,我所视为故乡的那个僻远村落,文化上素来是颇为闭锁落后的,读书人寥寥无几,为什么竟有了佛的浸洇?那些吃长斋的女子都是我的姑姑辈人物,她们并未上过学,却都能背诵几句谁也听不懂的佛经,这件事在一个少年眼里,未免有太多的疑问。我现在不妨来解剖其中一个,看她是怎么样吃上长斋的,她的名字叫金容,家庭背景平平,土改后不过是个中农成份,说不上殷实。不仅不殷实,有时还很拮据,偶尔也有借米下锅的时候,可是金容在十七、八岁时就吃斋了。那时候女子吃斋父母并不阻拦,认为这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但我总是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一些道不清的深层原因。如今我思想起来,中国的乡村,无论你多么地闭锁,儒家文化的影响绝对是根深蒂固,譬如一方土地,哪里避免得了水的渗透?这还罢了,接着就又有了佛文化的进入。你看杜牧的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绝对不是杜牧的夸张,寺庙遍布中华大地,是当时不争的事实。于是,佛的慈悲精神和轮回生死的因果观念与儒家传统文化有机结合,在乡野这些女子身上起了发酵的作用。
我所接触到的乡野女子,别看少不更事时,天真烂漫,但成龄之后,一个个心里似乎都蕴藏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这时命运将她们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而更为糟糕的是,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她们,何去何从,并不由自己选择,缺乏当下女子那种“我的青春我作主”的洒脱与大气。金容的姐姐就是因为出嫁的前三天,听说男人是个瘸子,又听说是个瞎子,心里承担不了巨大恐惧的压力,便毅然决然选择了去投河。为什么选择投河而不去选择担当苦难?因为人们一直认为,尚未嫁人的黄花女,离世之后,身子和灵魂仍是纤尘不染,都还是干净的,不用下地狱受折磨,相反,她们会进“花园”。“花园”当然是想象中的花园,或者说是摸拟的花园。这种“花园”我见过,就是将逝者搁一席子上,四周用晒簟围住,然后象征性在逝者身上撒一些鲜花。没有吹鼓手,也没有道场,一直是一些女子围坐唱歌,为她送行。据说这样做了,再次投胎时,就会投个好人家。
我想金容绝对是因为姐姐的缘故,才主动向佛靠拢的。
金容向佛非常地虔诚,她的虔诚主要表现在放生上。她常年四季帮人织布,人家会回报她一些钱米,这些钱米除了果腹,基本是买了鱼打发到河里了。河边柳树林里那条路径,村人说就是她踩出来的。因为她的放生,村门前那条河当时显得无比的青春亮丽。
但是后来时局变化了,上世纪50年代,与金容一道吃长斋的几个姐妹,纷纷抛弃了早先立下的志向,重新寻找归宿,慢慢就有了自己的家室,惟金容还在坚守。金容的坚守自然有些落寞,偶尔去河边放生,念动烂熟于心的三皈依,目光和心境竟有些飘浮。至六十年代,生活上接济不来,全身浮肿,看看就要毙命。那时我的母亲已经谢世,是金容的一个弟媳,及时弄去一碗酽酽的鱼汤灌她喝下,才又返过气来。后来她问弟媳,你刚才喂我什么?弟媳如实告她鱼汤,她喉头咕嘟了一下,眼里似有些微泪光,却并没有吱声。
金容后来又活了二十年,在村里算是长寿。有村人说是一碗鱼汤救了她的命,也有村人说是她一辈子积德行善的结果,她年年去河里放生,鱼自然会变着法子报她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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