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顺龙

桥，是架在水上（或空中）便于通行的建筑物。

近日回东安，从老百货大楼门前的石拱桥经过，突然发现那桥已不再是当年深深根植于脑海中的石拱桥，取而代之的是能开汽车的水泥桥。

尘封的记忆，洋葱般层层剥开。

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是河北的赵州桥，还是北京的卢沟桥，乃至本县紫溪的广利桥、花桥，抑或有着威武武警站岗的南京长江大桥，只要说到桥看见桥，我脑海里就会条件反射弹出龙溪河上的石拱桥来。石拱桥不宽，大约6~7米；桥的跨度也不大，12~13米。整个桥体，完全由石块拼接而成，没有一丝非石成分。年深月久，千万人成年累月的践踏，光洁的石面呈现出铜镜般的光泽，太阳下，泛着幽幽蓝蓝的光；有月亮的夜晚，你的人影会映在青青的石板上。石栏外，墨绿色的青苔上生长的几株灌木，由于风的作用，歪头歪脑地犹如艺术大师传世之作而又充满着令人惊叹的鬼斧神工的造型；树的根茎，于风垒积而成的些许泥土中，向着石与石的缝隙插生进去。

阳春。

春雨绵绵。

桥面上，形形色色的行人打着五颜六色的伞，蒙蒙春雨中，匆匆而过。雨，湿了石板，格外的滑。有不小心的，摔得四脚朝天；伞，脱离了紧握的手；眼快的，帮忙抓住伞，也有没拽住的，伞，顺着呼啸的风，似顽皮的少年唱着歌儿将伞掀落到河里，随着有些浑浊显得澎湃了的河水，悠悠荡荡而去。丢了伞的人，恨恨地骂天老爷一句，看哪个伞大些，共同撑着继续前行。伞大些的人，一般不会拒绝，因为你不认识我可能认识我哥哥姐姐，要不我的同学是你近邻。突然，有人尖叫。顺着尖叫者手指河面，一只刚满月的小猪崽，四脚紧扣半边门板，颤巍巍微扬着稚嫩的猪头，大将军般在浑浊汹涌的水面乘风破浪。

盛夏。

晚风习习。

石拱桥上，两旁护栏边，密密麻麻排满了纳凉的人。来晚了的，占不到位，拿自己的拖鞋垫着屁股坐在白天的太阳哂得能烫出水泡来的石板上。于是，桥面剩一两米宽，仅供一人通行。人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天，张家长李家短地说着话，不时来段床第间的黄笑话。偶尔，一只大黄狗大摇大摆地过来凑热闹。有人认出那是三两米家的狗。有人喊，五花菜，你婆娘喊你回去睡告告了！叫五花菜的回敬道，你自己亲上加亲的表妹不认得了，白共一个外婆！哄笑。一浪高过一浪的哄笑。谁吃了半生不熟的红薯放了个闷闷的臭屁。你指我我指他他指你。一个细细微微的声音说肯定是五花菜他屋里今晚吃红薯。五花菜脸气成酱紫色，放开嗓子吼，哪个打的屁肏他姐姐妹妹！哑然。鸦雀无声。徐徐的河风温湿湿拂面而来，人们的头发散散乱乱耷拉着贴在有些汗润的头皮上。五花菜藤椅厂救火时额际留下的疤痕，月光下，泛着光。他恨恨地将一口痰，凌空吐向静谧的河里。河里的小鱼仿佛听到了集结号，争先恐后跃出水面，白白的鱼肚犹如碎银朵朵。

金秋。

凉风爽爽。

大人们乘凉的石拱桥成了少年的天堂。从来没有家作的少年分成数拨，就着昏暗的街灯，以石板为基围，打板，也叫撮板。香烟彩盒折的叫金板，其他诸如书、作业本折的叫板。金板金贵。一个金板可兑换三个普通板。一块石板为限，板出了石板算输，归对家赢去。偶有滚铁环的从石拱桥冲过去，招来一遍骂声，甚至用小石子追着打。男孩们占据了石桥。女孩们则在桥的两头，踢毽子、跳绳。从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声音中听出他（她）们有人叫：马脸 猴脸 花脸 李老二 李老四 四佗 五佗 妹佗 大狗 小狗 花狗 卫红 卫东 卫国 卫军 供销社邓建国 粮食局邓建国 豆腐业邓建国 等等 等等。那时候读书是最轻松的活，相当于把同龄的孩子以学校的名义圈在一起玩。每天上学空着双手打打闹闹而去，又追追赶赶而归，书包是不用带回家的。我记得大约有二、三年，我的作文第一句都是“金鸡岭上红旗招展，龙溪河畔马达轰鸣”为开篇。男孩口袋里必备板、玻璃珠、弹弓，女孩则是橡皮筋、毽子，小资的藏半瓶百货大楼论秤卖的雪花粉。男孩女孩少男少女，犹如山林里随风向阳自然生长的万千树木，虽千篇一律却也竞秋斗果，茁壮成长。

隆冬。

北风呼呼。

石拱桥东头，一个木构吊脚楼，是家小吃店，国营的。小店大半由几根海碗粗的杉木支撑在河床边的青石上，紧挨着石拱桥悬在龙溪河上。透过木板地面两三指宽的间隙，清澈的河水少女怀春般羞涩而又矜持地涓涓流淌着。小店最出名的是甜酒冲鸡蛋。一角二分钱一碗。某个清晨，北风呼啸，米豆子子弹似的射向青青的石板，叭叭地翻滚着叠堆在石板上。桥上，一个三十多岁面容略显蜡黄、穿着左胸印有厂名的劳动布小翻领工作服的妇女，左手撑着伞，右手提着一个铁制饭盒，小心翼翼地走在石拱桥上。当热腾腾的甜酒冲鸡蛋捧在一个因发烧而撒娇跟妈妈说想吃甜酒冲蛋的少年手里时，他看到妈妈浑身湿漉漉的，两只手肘处渗着殷红的血。妈妈轻描淡写地说，落米豆子，石拱桥，滑。妈妈上班后，少年打着伞到了石拱桥。小吃店里卖号牌的身材像冬瓜的阿姨说，刚才有个女的，真是舍命不舍财，在桥上，踩着米豆子滑倒了，完全可以甩了饭盒抓住护栏，不会倒；可她，情愿丢伞，双手捧着饭盒护在胸前，硬生生倒地！少年扭过头去，眼眶一热，肩，在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龙溪河水依然。

（作者系东安人，现居广东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