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愚女

“一担篓子八根索，挑不起来变牛拖。

日里挑着篓子走，夜里睡在篓子脚……”

我和双莲姨妈、桂花婶子还有母亲，背着背篓，准备去半山腰的松树林里捡蘑菇。

脚下的这条山路，也通往我的老家——朽木磥。双莲姨妈舞着镰刀在前面开路，在一个叫螃蟹井的地方，口干舌燥的我们，停下来喝水，双莲姨妈就唱起了山歌。

我从山上往下看山脚的潇水河，望着河边的镇子——江村，想着年少时的一些往事。每天蒙蒙亮，我们这些小孩从山里出发去镇里上学，走到螃蟹井这里，太阳才从身后的大山冒出头来。

邻居格花姐姐大我几岁，每天会叫我：“燕儿——快点，上学了！”其实，这时，她正经过我家门口去挑水，等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梳洗整齐，母亲将饭菜都准备好了。有时来不及，会从灶里掏个煨红薯。

“你今天吃什么？”路上，格花姐姐总会问我，我如果带了吃的会分些给她。我知道，她很多时候是饿着肚子的。她家没劳力，兄弟姊妹多。她父亲非常勤劳，但她娘十指不沾葱花水——这在山里，有点糟糕。不过，她老实巴交的父亲从来没抱怨她娘，更多时候看见他吧嗒着旱烟袋叹气。

“今天我煮了蛋，分一个给你！”一天，格花姐姐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两个蛋，在我面前晃了晃。“怎可能！？”我心里犯嘀咕。平时她娘总说留着鸡蛋孵小鸡的，来客都舍不得煎。不过我还是忍不住从她手里接了过来，一人一个，又香又甜。吃完后，在螃蟹井喝一口清甜的水，山下的学校就不远了。

晚上，隔壁传来号啕大哭：“我没有偷蛋吃……”我知道，那是格花姐姐被揍了。“妈，你快去，蛋我也吃了的！”我告诉母亲，“你再不去她会被打死的！”母亲急急地从柜子里拿上四个蛋，然后飞奔过去。我跟在母亲身后一不小心踏到檐沟里，鞋子裤子全溅湿了。

“嫂嫂，快莫打了，蛋是格花煮给燕儿吃了。”

“不是燕儿，我晓得是她，我要打死她，敢偷吃！”

“莫打了，这几个蛋给你孵小鸡！”母亲一再阻拦，她娘才停下手。我把格花姐姐从地上扶起来，她呜呜呜地哭着回到房里。

“燕儿，快点了，要迟到了……”格花姐姐在窗前喊我。

一路上，我俩都没说话。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一直走到螃蟹井，我俩喝了水，她说：“燕儿，我不想读书了……”我呆呆地看着她，心里有百种滋味，怎么也无法表达。“你成绩好，加油！……”她还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眼泪就滚豆子一样滚下来。

离开学校的格花姐姐，每天放牛砍柴。我老家朽木磥，在都庞岭南脉，离江村镇，二十里，里面山老林深。格花姐姐喜欢将牛赶到“洗碗界”来。这里，离螃蟹井近，往下可以看到江村全景。更重要的是，每天，我们放学回来会在这里歇息一会儿。

“燕儿，我帮你砍了一担柴的，等会儿一起回家。”她看到我说。

“你又帮我砍，想压死我……”

“压死你活该！谁让你光吃不长！？”她咯咯地笑起来。

“压死我，等你嫁人时没人送你去婆家！”

“你个死丫头，看我不先打死你……”她顺手拿着小棍子追逐着我。

“格花姐姐你打死燕儿，我们给你送亲！”小伙伴们起哄。她将棍子狠狠地朝地上一扔：“不理你们些小屁孩了！”

一群牛走在前面，一群小孩背着书包走在后面。日子，不冷不热地过着。

“燕儿，我想出去打工！”格花姐姐说这话时，是一个春天的礼拜六。那天，天气很好。牛儿吃得很饱，我们每人砍了两担柴，她说今天砍两担，明天砍两担，星期一星期二就不砍了。再则，过几天插田就没空砍柴了。

我就奇怪了，那时天天砍柴，总还觉得缺柴烧。就像年年种粮，总也吃不饱一样。

“你出去打工，那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到时再说吧！出去了，就好了。”她从螃蟹井掬起一捧水，喝了，甩了甩手，看着山脚下的江村。

我很担心她，但我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回家时，我挑着柴走前面，她走后面。

沿海地区开放早，对内地的年轻人很有吸引力。

格花姐姐，还是出去打工了。早上没人喊“燕儿，快点，要迟到了。”

山腰上，再也没人等我放学了。我也转学去舅舅学校上初中了，寄宿。有时一周回一次，有时两周回一次。

我常问邻居伯娘：“姐姐写信回来没有！？”

伯娘的回答总是让我失望不已。

“格花莫不是在外面嫁人啰——！”村里的女人们拖着音说。

我狠狠地瞪着她们，走开。我好想知道，她在外面好不好。

初中毕业后，我因家庭贫困辍学，辗转漂泊，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机会送格花姐姐出嫁。据说，她后来嫁到隔壁县，婚后也一直在外面打工，两年前在县城修了一座五层楼的大房子。这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我心里为她感到高兴。如果不是改革开放，我和她很可能一直窝在那个偏僻的地方。

“高坡头上种高粱，扎个毛人守山羊。毛人是个假样子，吓得山羊不出乡……”

通往老家朽木磥的路，长满了荆棘，已经没法走了。我好想再回去看看，看看我胞衣落地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让我魂牵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