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的剪纸超乎技而近乎道,十里八乡的乡亲讨亲嫁女都请她剪纸。
一天下午,下街人家的小媳妇走过来,对她说:“张婆婆,上午有人叫我告诉你,陆家湾的伍老六嫁女,请你明天去剪纸。”
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张婆坐在门前补衣服,笑眯眯地道:“是伍家湾的陆老五,不是陆家湾的伍老六。”
“伍呀陆呀谁人记得清,反正明天你去就是。”小媳妇笑起来,“张婆婆,现在全国人民可能只有你一个人还穿补丁衣服。”
张婆明白跟现在的年轻人是讲不清楚的,就打断小媳妇的话:“谢谢你!你去忙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通告老伴一声,张婆用一块红布裹上剪刀出门了。裹剪刀时,她心里赞叹,这才叫手艺嘛。她五岁时,她爹请李丑怪打了这把剪刀,让她跟她娘学剪纸,这把剪刀她已经用了六十三年。
从镇上到伍家湾有八里路,中途过一条小河。桥用四根碗口粗的松树条搭成,人走上去滑滑溜溜,摇摇晃晃。张婆战战兢兢地向前走,生怕过桥时跌进河里。自己已是一把老骨头,跌碎跌烂无所谓,却不能让人家嫁女的没有好彩头。快到桥头时,望见陆老五向她跑过来,边跑边叫:“表姑姑,我来接你。”张婆长松下一口气,连声道谢,想不明白陆老五怎么叫她表姑姑。请她剪纸的人都千算万算把她盘算成亲戚,她却实在算不清陆老五怎么把她算成表姑姑,而不是表婶娘或者堂姨妈。
说说笑笑,俩人走到伍家湾。陆老五的儿子手上抓一挂鞭炮,嘴上叼一根香烟,坐在门前的石墩上。见他们一走近,他站起身,点上鞭炮。人们拥出门,望着张婆笑。
吃过鸡蛋茶,张婆开剪剪纸。一片片红纸在她手上绽开出一朵朵花,被窝花——鸳鸯戏水,帐围花——喜鹊踏枝,枕头花——并蒂莲开……花放香,鸟欲飞,千姿百态,人见人爱。
一个名叫小文的姑娘紧挨张婆身边,睁大眼睛注视张婆的双手。当张婆的胳膊碰到她时,她满脸通红,艰难地移动身子。张婆沉浸于剪纸,没在意。剪了一阵,张婆让剪刀歇一口气。小文以为张婆要站起来,赶忙抓起手边的拐杖,支撑身子让开一边。张婆心里一惊,盯住小文看,禁不住叹一口气。小文十五六岁,脸模子清秀,腰杆子挺直,一双大眼睛活泛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一位聪慧的姑娘,可惜两条腿不好。
小文趁机向张婆央求:“张奶奶,我跟您学剪纸。”
张婆怔住了,她娘传给她的规矩是传女儿不传外人。她的两个女儿该学剪纸时,文化大革命;她的孙女和外孙女该学时,每天的家庭作业做不完。她时刻叹息这么好的手艺在她手上失传了。听了小文的请求,她心动了,却又不敢动。为人剪纸看似风光,实际上却只有情谊,当不得饭吃,她自己就靠豆腐作坊养家糊口。一年大约为人剪四十堂纸花,一堂纸花八十一样,一天工,吃人家一碗鸡蛋茶、四餐饭,再打发你一个菜包、一个茶包和十二只喜蛋。这可怜的孩子要走一世人生,不能指望情谊过日子,何况情谊越来越不值钱。她笑一笑,深叹一口气,慈爱地抚摸小文的手:“好孩子,学一门别的手艺吧。”
小文固执地道:“我就学剪纸,我喜欢剪纸。”
有人以为张婆固守老祖宗的规矩,就帮张婆出主意:“您老人家认下小文做干孙女,不就名正言顺了。”
小文乖巧,甩脱拐杖,扑下身子给张婆磕头:“奶奶,孙女儿给您磕头了!”
张婆扶起小文,搂进怀里,哽咽道:“应该问问你爸爸,问问你妈妈。”
“就是我妈妈叫我跟您学的,她说,跟您学会了剪纸,我这一辈子就不愁了。”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永州市作协主席,著有《对决》、《博士生》、《“坏”爸爸造就好孩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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