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八十有余了，但依然腰不弯脚不拐。他站在木屋的大门口，一直凝视着远方，希望女儿很快出现在山道上。

大山里雾蒙蒙地，没有太阳。但老人还是直觉得出，天，很快就会黑下来了。

早晨，他叫女儿下山去买些纸钱、蜡烛祭品。明天就是清明节，照样地他要给先人扫墓，年年是这样。虽说墓葬就在屋前的一箭之地，一眼就能看见它。前些日子，不知从那里窜来了两头野猪，居然在坟头上打起架来，老人敲响了几声铜盆，才算把野猪吓走了，但墓冢上好些泥团被掀了下来。平常是不能修葺动土的，只有等到清明，这是风水上的规定。老人思谋，明天不仅是要垒好土，还要栽上一株竹，这么一来，坟茔就有了76株竹子，也就是说坟茔里的人已经升天76年。俗话说，“人生七十六，寿星送彩球；人死七十六，阎王要祝寿。”七十六是个彩头数字，明天扫墓必然给死去的先人是一个吉利的安慰。

一阵山风吹过，浓浓的雾气渐渐就演化成了雨水，晰晰沥沥，难怪人家说清明时节雨纷纷！

老人赶紧躲到了屋檐下。雨点越来越密，有一线雨水居然从屋檐的漏洞流了下来：“滴答、滴答……”

女儿还没有见回。是不是女儿又去了山下搬兵，要来动员他搬出木屋、搬到山下？听到木屋的滴水声，老人忽然就想起了她的女儿，想起她要他搬出木屋到镇子上去过“幸福生活”的事情……

老人的这间木屋，位于山的巅顶，常年云遮雾锁，只是朗朗晴天的日子才能看清它的真面目。

木屋已经是上了年纪的，屋后头有棵枝茂叶繁的松树严严实实地将他拥抱了起来。也许是阴凉，墙根的杉板好些地方长出了或白色或黄色的蘑菇菌，还有一根青藤顺着板墙左缠右绕一直攀沿上了屋顶。屋的门口有一条巴掌宽的碎石小路，向左右两边伸延：往左，二十里山路下去是永州东安县的一个小镇，往右三十里下去是邵阳新宁的一个小镇。当然，如今这条山路除了木屋的主人，再也没有人走，因为这地方太偏僻、太荒凉，爬这坎坷山路也太艰难。荒凉是荒凉，但中国地图册上却是可以找到它的名字，叫做“老山界”。

老人姓谢，祖祖辈辈就住在老山界上，好多年好多年就守着这间木屋、耕种一片薄地。好多年好多年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安详清贫日子。忽然有一年（老人记得那是1934年），老山界就上来了十几国民党东安县保安大队的兵，他们来到木屋就搜粮食，大米、包谷、红薯，凡是吃得的全部卷走，那时节，老人才5岁，老人的父亲见这些当兵的抢走家里的粮食就上前去论理，当兵的就吼父亲：“共产党红军马上就过来了，你是想留着粮食通匪怎么的？”父亲还要说什么，当兵的一枪托就把父亲打到了在地。

第二天，老山界上就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很显然，是从山下上来的红军与在这里阻击的国民党保安军交上了火。过了一阵子，枪声停了，木屋里饿了一天的谢家父子俩人，准备到山里去找点野果子充饥，可是老父亲因为腰部挨过枪托受了伤，才出大门口就“扑通”一声载到了，儿子“哇哇”地哭了起来，饥饿与生命的垂危严重地威胁着一老一少，木屋笼罩着浓重的阴晦。就在这时，一个军人踏进了木屋，他抱起倒在地上的父亲，又解下身上的水壶给喂了几口水，父亲苏醒了过来，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位年轻的军人，但见他头上一顶五星八角帽，一脸的慈祥。军人也许是见老人有些疑惑，就说：“老乡，我们是红军，穷人的队伍，不用怕。”又问：“老乡，你怎么啦？”父亲告诉说，他被县保安团的打伤了，家里粮食也抢光了，已经一天一晚没有吃一点东西。这个红军听说，顿了顿，就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红薯（这是部队上山前作为中餐发给战士的，为了赶路他没来得及吃）给他父子吃了，又把自己身上的一个米袋子解下来，把米全部倒进了木屋的米桶里……

红军就这样匆匆走了，看样子是去追赶他的部队。这个红军出门没有多久，就听见“叭”的一声枪响。吃了红薯、已经有了精神的父亲忙带着儿子出门去看，在前面不远的山地上，年轻的红军战士到在了那里，那是保安军放冷枪把他打死的。

好人哪，一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好人居然就无缘无故被打死了！木屋父子很悲痛。父子俩把年轻的红军遗体背回来，安葬在距离木屋一箭之地。他们守护坟茔、修葺坟茔，年年清明摆上三牲祭品祭祀。为了记住这个好人，父亲让儿子改名叫“谢红军”。土改那年，父亲去世了，父亲临死前交代了谢红军：山可以垮，地可以陷，守着红军的坟茔，世世代代不要忘！

谢红军牢牢记住父亲的医嘱，与木屋为伴，与红军坟茔厮守，年年清明燃起一柱祭祀清香。年复又一年，从孩童到青年，再由青年到壮年、晚年，孑然一身的谢红军想到了一个问题，要是他死了以后，谁来给他看守红军的坟茔？于是六十岁这年，他收养了一个人家遗弃的女孩，他让女孩跟着他守护坟茔，更多的时候是跟她讲那个红军把米袋里的米全部倒给木屋的故事……

闺女就在这个“红军宁可自己不吃，把米倒给老百姓”的故事里一天天成长起来，如今已经是二十多岁，闺女隔三差五就往山下跑。谢红军知道，如今山下人的日子是过得不错，电视、汽车、洋房子，样样都有吸引力，女孩子长大了，留不住啊！果然有一天，闺女就对他说：“爸，我们搬到山下的镇里去住吧。”让他搬到山下去，言下之意就是离开木屋、离开这座红军坟茔？谢红军老人许久许久没有一句话，他用一双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从襁褓里喂养长大的女儿……

山雨下的小了一些，但夜色却是越来越浓了，远处还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鸣叫。女儿也许不会回来了，她在山下有许多的朋友，说不定朋友留住了她，她今天不把祭品拿回来，明天一早拿什么去扫墓？唉，难怪人家说“女大十八变”！

老人正想回转木屋里去，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就听见有人：“阿爸！”

女儿回来了！老人心里的好欢喜。但仔细一看，女儿的后面还跟来了四五个人，都是年轻男女。手里还拿了些刀、斧工具什么的，莫不是要他搬家、要拆他的木屋了？老人心中沉落的石头又塞上了喉咙。

闺女把清明扫墓的祭品一一拿了出来，纸钱、蜡烛、线香、祭花一样不少，她交给父亲以后，就让她的同伴们跟着她看木屋，那些人时儿瞧瞧柱头，时儿看看壁板，时而又交头接耳嘀咕什么，老人紧张起来，忙拉过女儿悄声问道：“你让他们来拆这木屋了？”

女儿说：“不咧，爸爸。是让他们来帮助休整这间木屋。”

“不拆了？”

“不拆。”女儿十分肯定地说：“镇里领导讲了呢，这里要作为青少年革命传统教育基地。木屋不拆，红军坟茔也要重修。我的这些朋友就是来帮助修木屋、修坟茔的。”

老人这才注意到，跟着女儿上山来的这些青年，人人挂了个写有“青年自愿者”的红袖章。老人总算明白了是回什么事，心地倏然地开朗了。他想，明天的老山界，也许会像小镇上那么热闹起来……

复制链接

下一篇

上一篇

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