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的小院子里有一棵老橙树,高高地挺立,深深的扎根。
老橙树哦,树冠之大,树形之美,实是罕见,怪不得小院子里的人那么喜爱它!那年,母亲逢四十,围着老橙树摆起了三桌酒席,有微风,有浓荫,就是在那大热天的亭午,也能多喝上几杯酒呢。夏夜,细伢子聚在三奶奶身边,好像形成习惯了,三奶奶呢,则一边摇着那闹帚似的蒲扇,扇点风凉一凉,一边拖着古老的腔调,讲着《三国演义》和《说唐》里的故事,说得细伢子耸起耳朵听,眨巴着明亮的小眼睛,像天空闪烁的星星;抑或铺一床席子在树下,呼呼地睡得香甜,有时还做很有趣的梦呢!
儿时,就听母亲这样说过,这棵老橙树是三奶奶种的。当初,三奶奶来到这个小院,就从娘家带来了一棵稚嫩的小橙树苗,满怀希望地栽在小院子里。培土,浇水,灌肥,小橙子树长起来了。又好几年,绽开了一树雪白的花朵,清香清香的,结上了一树金黄的橙子,酸甜酸甜的。后来,三爷爷过早去世,三奶奶便以橙树为伴,每天坐在树下,替这个小院的人抱娃儿,缀补丁,捻麻丝……
我,也就在这棵童话般的老橙树下滚大的。记得,母亲下地干活,常常把我交给三奶奶。三奶奶又那么喜欢带我在橙树下玩耍。这天,她端条蛤蟆凳,坐在那里缀补丁。我呢,则围了一个花花的小兜肚,独个儿爬在一旁忙乎不停,先从屋后寻来几块碎碗片,刨一抷灰土盛在碗片里,倒些水拌得匀匀的,再将树上掉下来的枯黄橙子,切成小片片,当猪肉,又扯一把野草,用指甲掐碎,作蔬菜,学着母亲的样儿,做起“饭菜”来。一会儿做好后,先端上两“碗”大的给三奶奶,她为了逗趣,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双手接住。我也端了一“碗”,咂着嘴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三奶奶在那里好笑。
“毛奶崽,树上有好多橙子?来,数给奶奶看,过两年好去读书,咹?”三奶奶见我玩得高兴,故意诱导似的逗我。说读书,我很欢喜,可要我数数,就嘴巴嘟得老长。三奶奶又说,不会数数,不准读书,我这下可着急了,便很快爬到她的腿上,“一、二、三……”地数起来,像夜里数天上的星星那样认真。待数到二十,三奶奶忍不住又笑起来,一把将我抱到怀里,不住地亲着脸。
“奶奶,我要橙子!”我突然想到玩橙子,便喊道。三奶奶只当没听见,不理我。我又带着哭腔喊。三奶奶却怕我哭真的,才无可奈何地找来一根长棍子,敲下一个大大的橙子:“给你啦,橙子还没熟,可惜得了……”我不管三奶奶说什么,只飞快接过橙子,“碰、碰、碰”,一下一下地,来回蹦跳着,把它当皮球拍,那么有劲儿。三奶奶方才弄个明白,紧蹙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拍足了,玩够了,也疲倦了。我捧着那个软软的、像皮球一样的橙子,躺在三奶奶旁边的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来,斑斑驳驳的,像放幻灯一样。三奶奶抱起我,一摇一摆的,仿佛荡着秋千。我做梦了,梦见自己背着书包,捧着皮球,蹦蹦跳跳上学校……啊啊,我真的上学了!每天放学后,母亲都要我带妹妹。一次,我想偷点懒,便把妹妹睡进竹子摇篮,搬到橙树下,用脚吱吱呀呀地推着。偶尔,望着满树橙子,直咽口水,哪有心思摇妹妹!渐渐地,时轻时重,时快时慢,妹妹被颠簸得哭起来了。我越发气恼,狠狠地推几下重的,妹妹哭得更厉害了。
这时,伸过来一双枯树皮般的皱皱的手,从摇篮里抱起妹妹。啊,是三奶奶,什么时候她已放下手里捻着的麻丝。她摇着,哄着,妹妹还是哭。饿了?门锁着的,拿不出米糊糊。怎么办?三奶奶竟然解开青布衣衫左侧的布扣子,掏出像泄了气的橡皮袋似的乳房,将奶头塞进妹妹口里,尽管干瘪瘪的没有乳汁,妹妹还是响响的甜甜的吮吸着,俨然一幅古朴的油画!她慢慢细细地挪动脚步,轻轻柔柔地拍着妹妹,还悠悠地哼着催眠调,仿佛远处飘来的古老的谣曲。不一会儿,妹妹果真不哭了,睡着了。
趁三奶奶不注意,我蹑手蹑脚地、偷偷地爬上了橙子树,老祖师爷似的,坐在三奶奶头顶的树杈上,一边打摇摇,一边摘橙子剥。我生怕她发现,手颤脚抖,刚摘下一个橙子还没开始剥,就刷地滑出了手,不偏不差,恰好落在三奶奶头上。她“哎约”了一声,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睁着那双老花了的眼睛,朝树上搜寻。我心里更慌,赶忙攀着树枝爬开去,谁知失足踩断了一根细枝,重重地摔在三奶奶身边。
三奶奶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看清是我,便急忙把我拉起,一面打掉我身上的灰尘,一面爱怜地叨叨絮絮:“嘴巴子要馋,跌倒活该!唉,现在橙子还没熟,又酸又苦,到时候长熟了,还不是给你们吃的。你看,手都擦破了。”我一看,呀,手肘上沁出了殷红的血,我哭了。三奶奶赶快撩起衣襟,“嚓”地撕下一块布条,轻轻地包扎好,还特地吹口气:“等一下就不痛了,往后不要爬树偷橙子吃。”
后来呢?后来我真的不敢偷橙子吃了。
正是橙熟时节,我考上了远方的一所大学。动身了,我向三奶奶辞行。三奶奶闻声走出门来,手里捧着一包东西,并且按照老传统习惯,在上面镶了一张红纸,拄着拐杖,蹒跚着徐趋而来,抓着我的手硬塞给我,说:“毛奶崽,奶奶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这几天鸡婆生了几个蛋,煮熟给你带着路上吃,奥!”我怎么好意思收呢?三奶奶七老八大的,“奶奶,您?”我只有连连推辞。三奶奶立刻板起面孔:“你看不起老人家了,嫌少呀?”谁都知道她的怪脾气,她送东西给你,是心甘情愿的,你必得收下,否则就有看法。我只好收下了。
“等等!”三奶奶忽然想起什么,匆匆地趔趄着跑到屋里,找出一根长长的竹竿,那么吃力地敲下好几个最大的橙子。“毛奶崽,来,带上这几个橙子。到大城里读书呀,就很难吃到我们小院子里这棵树上的橙子了。待摘橙子时,我还留几个,等你放假回来吃,奥!”她佝偻着腰,把橙子一个一个拣给我,亲热地招呼着。我望着三奶奶,眼睛模糊了,随即涌出了两道滚热的咸咸的泪水,双手颤抖抖的接过橙子,猛地扑倒在三奶奶的怀里,泣不成声地喊着奶奶。三奶奶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头,千叮咛万嘱咐:“出去要强着自己的身体,多给家里写信,放假回来吃橙子。”
啊,我走了,要离别三奶奶,离别老橙树,离别小院子!跨出了小院子的栅栏们,我还深情地望了最后一眼:呵呵,记住了,小院里,那棵像撑开一把大伞似的老橙树;呵呵,记住了,老橙树下,那个像橙树一样健康、一样发福的老三奶奶!——那一头飞雪凝霜的鹤发,那一张橙树皮似的、深嵌着皱纹的脸,那一身暗淡的、穿了多少年的青布衣,那一双不知怎么缠成的尖尖脚,那一根油光发亮的古董拐杖……在学校,每当我看到“橙”字,抑或谈到橙树时,就自然想起小院子里那棵老橙树,橙树下,已经九十高龄的三奶奶,仿佛还在抱着娃儿,缀着补丁,捻着麻丝……啊,长这么大了,我还时常做梦,梦见自己在那棵老橙树下,荡着秋千,玩着橙球,三奶奶正望着我微笑呢!
快放寒假了,我是打算回家过年的。啊,回去看看三奶奶,看看老橙树,还要品味三奶奶特意留着的、酸甜甜的橙子。
啊,不会忘记,小院,有这么一棵老橙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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