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

一条鱼的尊严

那年的永州，小雪。很细很细的那种雪，飘下来会把一个人的心砸碎，是轻轻地砸，砸到人心底便化作了细水长流。那年的永州，仍然是此时的湘江，湘北到湘南，自水而上，鱼从冷水滩抵岸。小雪和湘水没能遮蔽一条鱼的光亮。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品鱼、看水成了人们最惬意的生活。

12月2日，我走进永州源味街南有新田餐馆，伙计说：“你到永州来，一定要尝尝我们这里的河鱼，特别是我们新田做的河鱼。”当然，伙计是新田人，河鱼却不见得是新田的，但新田做的河鱼却很好吃。小巧玲珑的鱼身，过了油锅之后，仿佛是这清冷的十二月里，散落于阴雨悱恻中的一缀太阳，世上有太多的太阳了，相聚在这青椒蒜叶间，它们是会呼吸的，可以生出更多明天的太阳。为远方的客人，太阳的光芒显得更耀眼。河鱼的身子轻巧，走近以后，原来这种轻巧是缠绵的，你不会忘记那种味道，它们小小的，可以让你的味蕾开出一朵花来，对，汤汁是这朵花的蜜。伙计做河鱼的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易牙那样的人，执勺而放眼天下。如此，他的每一次都很用心，一道菜，是向天下客人的致敬，这是一种生命再生的礼赞！鱼在伙计的手里，鱼是活的，鱼在碟碗之间，仍是活的。伙计用他的方式，教会一条鱼的优雅，游到一个人的心里，自然回甘，便是尊严。

水乳交融味最长

走在永州的江畔，一旦下雨，便可歇去一首歌的时间了。雨打在伞翼，又溅到地上，就会涌上一万种相似的声音，然而最像的，莫过于晴空下豆荚炸裂的那一种。黄豆落在地上，滚得很远很远，还没开放的豆荚，就继续受阳光的恩宠。想到黄豆，就很难避开豆腐了，豆腐确实是许多人的钟爱。周作人和朱自清对豆腐就情有独钟，他们不免也要提提好豆腐的三味真经。豆腐是值得品的，这是对黄豆、对土地的厚爱。

在永州，白豆腐、油豆腐、豆腐乳这都是寻常不过的，但醋水豆腐，却是永州的一宝，这一宝，生在新田。南有新田，醋水豆腐是一道景，耐人寻味。伙计对他做的醋水豆腐很自豪，不过为了避免字面的歧义，他特别强调了醋水的“醋”不是那种醋，此“醋”非彼醋，乃是做豆腐的水发酵以后的“醋”水，而且醋水豆腐是不用石膏的。这样的豆腐，应该算是出水芙蓉吧！淡淡的油黄，薄而嫩而酥，几许小葱点缀，回味无穷，或许还会因为兴致所至，为这道菜兴奋的泪都要掉下来。醋水豆腐是有家之奇味的。须知澹泊生涯在，水乳交融味最长。以无味而至大味，抵达乡思，这并不奢侈，这该是返璞归真罢！

对血鸭的朝圣

俗语说：“冬吃萝卜夏吃姜。”这样就会把萝卜和姜吃透的，这种透就是，把萝卜和姜的核心意思都吃出来了。不过，冬天吃姜也是不为过的。尤其是找血鸭里的仔姜来吃。这是一个轻易却又艰难的过程，因为姜被鸭血裹得紧紧的，像是怕它冻着一样，但一盘血鸭离得如此近，触手可及。

隔着镂花轩窗，湘江的水没一点静止的意思。新田的血鸭却上桌了，这一只鸭子完成了它的自然肢解，爱的最深处是自己爱自己，血肉再也不分离了。永州的血鸭还是很好吃，新田的血鸭，却不知是吃第几回了。新田的血鸭更淳朴，更向往自然，鸭血在口腔里，是会凝固的，像这冬日的寒冷会把一个人彻底凝固一样。伙计又炫耀起他做的血鸭，血鸭的血是鸭血加上食盐调制而成的，必须稠到可以夹起来才能入菜，鸭子一定要炒到泛黄鸭血才能放进去，蒜末、辣椒、姜片使这道血鸭更完美了，有时候一把蛾眉豆使它看起来有点传奇色彩。伙计很认真，他说做血鸭，就是做一件引以为傲的事情，他把这个当事业！像自己爱自己。

物的宗教

我一直疑惑，人的极致是宗教、朝圣，人的灵魂栖身于此。那么，作为天地间的食材呢？是不是要忘掉自己是什么，才算极致？我曾以为辣椒炒肉，这已经是肉的极致了，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使我忘却辣椒炒肉的味道，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新田的扎肉，才是一种对民间的神秘向往。

新田扎肉和道州扎肉不同，虽然都是用五花肉制作，但新田的扎肉就像少女，初嫩，含苞待放。而道州扎肉，却像个历经世事的老妇，需要同样的人才能讲好这个厚重的故事。到永州，食新田扎肉数次，却一直未闻其名。肉做到这种，算是极致，天地虽大，喜爱这点浮尘却难逝。伙计说扎肉是从民间传来的，以前过年肉太多，除了烘烤，还会腌制，扎肉就属于腌制。新鲜上等的五花肉与盐、料酒和在一起，闷上一天再拌上辣椒粉，然后腌在坛子里，一周之后，就是美味了。新田扎肉是绝不负美食之称的，人到了极致就不在乎大大小小的那点东西了。菜到了极致，大概如此吧！

后来的永州，微雨。雨渐行渐缓，却原来，那年消融的雪，在心底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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