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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云大隐藏人海——齐白石弟子李立的艺术故事

2022年02月11日 10阅读 来源:永州日报

□胡若隐

李立与白石老人

齐良迟摄于1956年

我向来认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古话很有内涵,“湘中三老”活跃当代书画艺术高地的现实使我更加笃信。来自凤凰古城的画家黄永玉年过九旬,生于株洲的书法家李铎八十有四,生于湘潭的金石书画家李立年近九十,时人并称“湘中三老”或者“一田共二李”。他们的故乡沿北纬二十八度偏南自西向东贯通湖南中部,丘陵起伏,山水连绵,民风淳朴,或许是孕育书画艺术的优良基因。“湘中三老”

中我与李立先生谋面算是最后,然而我听到关于他的故事却是很早。

1988年我开始湘中游学的时候,听说过春节期间胡耀邦同志在湖南省委九所和李立见面,后有故友拉家常式的照片公开,而李立与胡耀邦同志的墨缘却要更早。据我湖南的家乡朋友、今已耳顺之年的罗玉元亲历所述,1983年11月胡耀邦应邀访问日本,在首相中曾根家作客,他们当场写了两张条幅“中日友好,代代相传”、“友好永远”。当时胡耀邦身边没有带印章,回国后把制作印章的事情委托给当时主管教科文工作的方毅副总理。玉元兄时任方毅同志的警卫参谋,多年受到首长研习何体书法的熏陶,相处融融,在探讨书法艺术的时候可谓长幼无序。在一天散会后的汽车上,方毅问道:“小罗啊,你说把为总书记制作印章的任务交给福州的周哲文好,还是交给长沙的李立好呢?”罗玉元迅捷回答说:“长沙的李立是齐白石的弟子,篆刻艺术很有特点,完成任务应当没有问题。”

随即,湖南省委接待处的同志接到了制作印章的指示,并向李立作了简要转告。李立衔命专程赴福建采石半月之久,回到长沙后将五颗印章刻就,还是由方毅同志转交。1984年3月,中曾根访问中国,将胡耀邦访日期间书写的条幅裱好带到北京。24日胡耀邦在中南海举行家宴,请中曾根夫妇去作客,中曾根请胡耀邦为自己的条幅加盖印章。胡耀邦兴致勃勃地指着桌上的一盒印章对中曾根说:“为了给这些条幅盖章,我特地请了中国著名画家和篆刻家齐白石的高足李立为我刻了这些印章。”接着,两位领导人分别重新书写了这两帧条幅,期盼中日友好的未来前景。

其实,李立制印的名头早已不小。七十年余李立的印章作品多达数千方,或作为国家礼品馈赠各国政要,或作为珍贵展品流传于异国他乡,让国内外众多知音为之喜爱。许多文化名人如茅盾、梅兰芳、吴冠中生前都曾慕名索印。白石三子齐子如曾为他题字“石庵金石专刊”。白石弟子画家李苦禅、李可染等都曾为他题字留念。李立篆刻的《文天祥正气歌印谱》、《毛主席诗词印谱选》等,标志其金石艺术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方毅同志专门致信李立,称其印章“有白石老人遗风”。

我与李立先生初次谋面是在2013年12月1日,那天正值周日。晚上9时,我先是来到热闹的长沙市湘春路上,而后拐入一条不通汽车的巷子“西园北里”。这里陈砖旧瓦,矮墙低檐,像是以独特风格彰显其“大隐隐于市”的气韵。悠长曲折的巷子里坐落着一幢古朴小楼,柔光里看得见门楣上有陈大羽篆书“石屋”二字,上款曰“李立大师兄”。同行中的省文史馆的朋友告诉我,“湘中三老”之一、金石书画家李立先生的家就在这里。

“石屋”确实老旧木气,低矮的二楼摆满了各种陶瓷古玩和古籍。白发老人李立坐在睡椅上,微闭着双眼,乐呵呵地招呼我们坐下,说着“还是老规矩,吃点东西,今天先呷了橘子再聊。”先生左手腕上还挂着输液管,右手递给我白石老人1943年7月25日给他回信的复印件。家人告诉我,几天前先生参加活动,染了风寒,医嘱要连续输液四天,听说我是家乡人又从北京来访,特地提前半天回家输液了。难怪家里来了二十多个亲戚朋友和先生弟子,找个座位不容易。先生示意我坐在他右侧的矮凳上,还一边说道:“沈鹏先生来家里做客,也是坐的这里。”我说:“惭愧打扰,不敢造次。”

据李立先生讲述,他1925年出生在湘潭城内裕芳花圃,算是书香门第,爱石成痴不假。祖父李遏非毕业于北京法政学堂,曾任湖南法官,喜爱诗书画。父亲李伯元纵然才高,却不幸英年早逝。母亲文泽清家教优娴,乐善好施,好闻孩提李立诵读文天祥的《正气歌》。外祖父热衷于收藏金石书画,与齐白石过从甚密。李立幼时喜爱精美字画,更痴迷于字画上的珠红色印章。他开始偷偷地将几幅画上的印章剪下,粘贴起来用以玩赏,而后干脆到山上采回乌珠石,打磨后按图谱刻起印来。东窗事发后,外祖母跺脚责怪。幸好与齐白石家有着姻亲关系的李立的舅舅胡卧龙热喜爱篆刻,从中看到了李立的才华,开始指点他刻印。从此李立自号“石庵”,手不释刀,乐在其中。

良好的艺术禀赋和家庭环境使得李立在艺术追求上春风得意。十八岁时,他自制了一册《石庵印章》。在家人的帮助下,李立将其作品寄给远在北京的齐白石老人,没想到当时已逾八旬高龄的艺术大师竟然亲笔给他写了长达四页的回函,文中称其“所刻之印数方,刀法足与予乱真……予心虽喜又可畏可惭也”。白石老人还在信中给予李立很好的点拨,“好学者无论诗文书画刻,始先必学于古人,或近代时贤,大入其室,然后必须自造门户,另具自家派别……”白石老人还写道:“自刻之‘古潭州人’四字甚工,此时不见,想是自己磨去。昨想再刻,恐不能有旧刻之工。湖南若有人来北京,愿世兄将‘古潭州人’四字石印赠我为望。”李立谈及北平沦陷后当时的白石老人,如信中所说“倘天见怜,使长途通行,予决还乡”,身处境况凄苦之中,真是语重心长,情真意切,足见白石老人的博大胸襟和为人。李立动情地说,是白石老人的那封信为他指明了方向——必学于古人,须自造门户。无论是在华中美术学校研学,还是在杭州国立艺专攻读,李立始终以白石老人的劝勉为座右铭,从未倦怠。随着李立的金石书画其名始著,白石老人更是常常寄书函给李立,向他传授技法艺德,两人的丹青缘一直持续到老人逝世。

至今李立即便名满天下,依然谦虚地说自己只是“大匠门外”,未得大师真谛,不敢以“白石弟子”自居。庚午立秋,李立以《潇湘灵气》为题,将他对白石老人的艺术理解篆刻成精致的作品,其文曰:“白石老人刻印使刀如剑,所向披靡,有挥斥八极之势,与凡工之专以摹作削为能事者有天渊之别。余持铁笔步老人后尘五十年,管窥蠡测,愧不能穷其高深,得皮与得髓,付予后人评。”

在李立书房的醒目位置,至今仍挂着一幅很大的老照片。那是李立和齐白石1956年在北京一起吃饭时的合影,为白石之子齐良迟先生所摄。李立视若珍宝,寄托思念。至于那份人书俱老的艺术感叹,又些许生活的浪花,笔者愿意相信到了境界,隔世者也能分享。

圈内人士认为李立篆刻有其公开的秘密,那就是发源于汉代将军印《急就章》的“神刀”技道,在李立手中表现得令旁观者惊叹,云云同道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见小巧的刻刀在李立灵巧的手中上下滑动,不绘印稿,不用印床,略一思索便决然运刀刻石,直接在印石上操刀挥洒。何处留空,何处连边,何处缺损,早已成竹在胸。这就是李立独特的刀法:以刀当笔,刻削如泥,瞬间而成,古朴浑穆,“神刀”美誉由此而来。有方家之言,李立继承了东方古典的审美意趣,篆刻理念或追求古朴简练,或向往雄峻奇绝,不尚精雕细镂和金粉玉屑。他自嘲地说,“神刀”也有不神的时候,故而刻印时大胆驱刀,刻完后要小心收拾;收拾就是初步制作完成后将半成品拓上印泥,钤盖在纸上审视,再动刀略作修改,如此反复,直到满意为止。

遇到诸弟子自带印谱登门求教,李立先是鼓励道“要跌”(湘潭方言“可以”之意),尔后反复叮嘱“学印先从秦汉入手,古朴遒劲,夯实基础”,还给弟子开列书单,有《汉印分韵》、《汉印分韵续编》等。他解释说,汉印的风格是平直方正,制作要领在于凿和铸,临摹就要临得像样,还要体味刀法的动转。“齐白石先生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你们刻印不要学我,要多临汉印,这才是康庄大道。”先生兴之所至,便拿起刀石演示。屏息握石,顷刻间便犁出一条条刀痕,石屑碎落,如湖南水田崩埂,不可收拾,正当初学弟子陡生心惊胆裂之感,一枚“大道纵横,放胆行去”(白石老人印语)的印章既成。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先生家简直就是一个艺术沙龙,故先生刻印要待客走人寐,一般都在午夜时分。夜深人静,刻刀入石,石屑溅落,清脆的“嘎嘎”声融入天籁。

随着李立“神刀”篆刻名声大著,他也成了“湘中三老”文化名片。只有相关圈内人士才在意他是中国书法家协会1981年成立时的首届理事,还是大学教授和湖南省文史馆研究员了。李立在书法艺术上师法古人,博采众长,吸收了甲骨、钟鼎、小篆、铁线和竹简的营养,用笔遒劲,风骨石老。李立代表性的书法成果是,由于他篆刻底蕴深厚而形成的书法“飞白篆”,迄今在当今书坛独树一帜。他继承了东汉书法家蔡邕始作“飞白书”的传统,特别是融入了白石老人的书法精髓,采用小篆笔意写大篆,蕴含刀法之快捷,字型由《天发神谶碑》、《祀三公山碑》等名帖铸古融今,笔法中适当保留枯笔部分,字体新颖方正,结体严谨,法度森严,并有突出的个性风格。作品篇章布局中精心留白,像是一座城堡的眼睛。历来书家鲜有借用“飞白”艺术作篆者,李立当属独辟蹊径且得其精髓之人。当代草书大家沈鹏先生称道李立篆书,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普通艺术爱好者欣赏李立的“飞白篆”,如身临我国古代印章雕刻艺术原野,仿佛感受到书法艺术时如千年石刻,时又传来金石沧桑的诉说。

李立同样受到了齐白石艺术哲学思想的影响。白石老人认为,万事万物遵从庄子的“齐物论”,无雅俗尊卑之分,在艺术家笔下都可以呈现得色彩真挚热烈,造型夸张有趣。李立在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里汲足了泥土地气,他将世间万物歌兮舞兮地归入性灵的有情天地。他的花鸟画飘然脱俗,线条洗练,有如金石坠地。他的梅花凌霜傲雪,为身处逆境者呐喊助威。他的杜鹃红红火火,抒发着江南红壤的生命激情。他的水仙、荷花飘逸出尘,神韵婀娜。“岭南派”代表性画家赵少昂称其花鸟画“凌古铄今,拟齐老再生”。

李立是“石屋”的主人,喜欢闹中取静。他在为这个时代的艺术而活着,以艺术灵感和笔墨记录下人间的真善美。他身居斗室,视野开阔。他回忆起1990年11月他应台北画学研究所之邀先后在台北、嘉义、新店和苗粟举行为期三个月个人展的盛况,台湾主流媒体称赞他是“首开两岸文化交流先河”

的大陆教授。展览期间他回答了同为湖南湘潭人的马鹤凌(马英九先生之父)的家常式问话:“长沙的臭豆腐还有呷没有?和记的粉还在吗?”李立还认为,中国古老的文明形式有能力同世界不同文明进行对话。2005中法文化交流年,他在法国圣雅克展览馆举行了个人金石书画展。在短短的展期里,参观者络绎不绝。圣康坦市文化交流局局长让·皮埃尔·鲁因腿部受伤行动不便,将李立请到自己家里住下来,当面交流艺术一个星期。

如果“书者寿仁”是个普遍定律,那么快乐则是艺术老人长寿的秘诀。李立喜欢喜欢流行时尚,爱听迈克尔·杰克逊的歌碟,得意于七十二岁时在新加坡玩了一把六百米高空跳伞。李立不喜欢他的名字和齐白石、王福庵、邓散木等前辈一道排列,入选“现代中国著名印人”方阵。他向我打探当年的几个印人同行,其中有上海的韩天衡,杭州的刘江,还有在北京荣宝斋活跃的四川人熊伯齐。我提到一些当今书坛的篆书家,想请他逐一评价他们各自的特点,他还是那句湘潭方言“要跌,要跌”,却是没有下句了。

拜访李立先生结束,想起学者钱钟书先生的一句话“敢云大隐藏人海,且赖清寂读我书”,觉得用于此翁不无妥当。有感于李立七十年不改其志,恪守白石老人“必学于古人,须自造门户”之教诲,金石书画屡有建树,至白发飘飘而不自称“白石弟子”,是谓之过谦。古来传统师徒相承,非经拜师仪式不算入室子弟,重形式焉。即便国运维艰1943年南北通途已断,白石老人勉励后生之语千金难买,个中论断精准无误,是谓之真传。过谦之人得真传,髫齿不为童游,七十年术有专攻,终成大器者非李立翁而谁?胡曰:快鸟先飞,逍遥无极,湖南李立是也。

(作者系湖南省永州市宁远县人。湘潭大学文学士,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研究生,北京大学法学博士、研究员。1992年起先后供职于中国环境报社、国务院研究室、国务院办公厅、中共中央办公厅,著述颇丰。其公共治理学术专著《从地方分治到参与共治》由北大出版社出版,学术论文《国民素质是第一国力》、《魏碑风骨孙伯翔》和诗词《江南九疑》发表于人民日报等重要刊物,并有报告文学集《我们家园的紧急报告》,主编《新经济论战》。2012年起在故乡筹划舜德书院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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