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田葵
黎笃田出生农村,从小喜爱书法。七十年代末上大学期间,学校十分重视毛笔书法并将其纳入全校公共课。他开始听我的书法讲座,坐在前排的是他,全校书法竞赛获金奖的也是他。从此,我们成了忘年交。有趣的是,我们俩的名字都有一个“田”字,我们同是田家子。他字田夫,别号“躬耕堂”。他父亲为他取了个与书法有关的名字。笃者,心诚厚道也。学书的态度在心诚,学书的高峰体验在悟道。悟道而知书法,知书法即悟书道。
当今之世,书法的实用功能日渐消退,观赏功能日甚,已悄然进入展览与市场的时代。世道人心不可测,或跟风或起哄或炒作,书道之传难矣。
在既无大都市个人展,又无媒体炒作的境遇下,田夫何以能几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而时有创获呢?答案就在他对书道的独特理解上。他说:“书法一道,须亦玩亦乐。玩者心态,乐者境界。”“玩”是学书态度、方法,“乐”是学书理想、目的。二者相得益彰,齐头并进。
将书法当作快活的游戏不是田夫的首创。德国文学家席勒认为艺术创作“本于游戏之天性”;《论语·述而》曰“游于艺”;宋代书法家亦有“放笔一戏空”的上乘表现。苏轼说:“书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烂漫是吾师。”米芾则说:“要之皆一戏,不当问工拙。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一个“游”字,十分准确地透显了中国文化人的创作方式,不是捉襟见肘,而是“率意触情,草草便得”。后世称“宋尚意”,“意”,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抒情”。宋人写字就像今天人们玩过山车,轻松的抒情,快活的游戏。他们要表现的人是平常之性情中人,他们要写的作品也是人间日常情趣的记录,执意于作品的成败身价反会滞涩。所以苏轼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
“玩”的心态是求索的心态。“玩”的态度不是玩忽、浮躁,而是玩索、玩味。有此心态,既不为眩目的名利所累,又不为坐冷板凳、粗茶饭、寡嗜欲,与世暌违而栖皇。
他在总结自己“玩”书法过程时,特别强调最开心的两件事:读书和临帖。
就读书而言,他广泛搜寻与书法有关的文、史、哲著作来阅读,尤其关注儒、道、佛的经典,关注古今书法理论、美学理论著作。学问日深,便渐知书之“法”与书之“理”二者不可偏费,“法”是实然,“理”是应然。同时明白,书法创作的书卷气关乎学力,来自学问的融会贯通和兼收并蓄。文化修养使他逐渐具有了坚实的艺术功力和高雅的艺术情调。他回忆,他读了王僧虔说过的话:“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再联系孙过庭《书谱》讲过的话:“达其性情,形其哀乐。”才懂得神采和抒情是书法的境界所在。与此同时,他从儒道著述中知道“中”道是中国的元道,书道也就是“中和”之道。从此,田夫开始追求内涵丰富的书法。他不喜欢非常恣肆之美。他认为中庸思想是书法美学的核心,是道中之“道”,也是中国书法精神的哲学表达。他的行草守中和之道而自成一体,率性而不单薄,豪放而不粗野,内敛而不怯懦,庄严中透出活泼,温雅中显示刚毅。
他是位苦读者,读书参悟,甘于寂寞,与古代贤人对话,了悟书道的博大神奇;与大自然对话,流连忘情于山水林泉之间,体察书法韵律与大自然的造化之理。他不以自创书风为能事,仅以承传书法艺术经典精神为乐事。
就临帖而言,首先是遍临,先帖后碑,二王、颜柳、宋四家,直至王铎、伊秉绶、何绍基,再临石鼓、汉简、《张迁碑》、《乙瑛碑》、《始平公造像》、《曹全碑》、《石门铭》、《张黑女碑》、《张猛龙碑》、敦煌写经等等。临帖的过程,也是“玩”味道技的过程。他既注重技巧层面的提升,力求精细地把握经典法度,又注重心理体验,找到自己心仪的书体和神韵。
值得一提的是,田夫曾在草书上花过不少功夫,先临小草后临大草。始临章草和二王、孙过庭《书谱》,又临张旭、怀素狂草,转而临黄庭坚、祝枝山、王铎的大草。然而,正如徐利明先生所言:“狂草书是特异人的艺术,它所依据的天性条件超出其它任何一种书体。”草书是最抒情、最自由的,没有浪漫气质,没有激越的情感是写不好草书的。田夫明白,自己的秉性是一位笃实之人,不宜学狂草,充其量只能学小草。从此,他确定,取厚重古拙之章草入行,才是自己苦苦探索的最满意收获,这时的年龄已经四十八岁矣!
九十年代末,为了使帖派柔美淡远书风与碑派浑穆方劲书风相融合,他曾长期临摹《爨宝子碑》和《爨龙颜碑》。在临摹中,他逐渐找到了自己审美理想的书法语言。他“玩”碑帖追本索源,上溯古法,下开当代,遂形成了峻利方劲,茂密雄强,丰厚古拙,中和简静的行书艺术风格,也是他的行书的艺术境界。他的行书没有剑拔弩张的浮躁,没有狂怪野俗之气,中规中矩,安静祥和,刚柔相济。
再看田夫的书法之乐。书法之乐与人的境界成正比。大美不言,大德至乐。试想,一个成天为名利而奔竞,为蝇头小利而操心的人会有什么快乐。因此,书品与人品有关。他的中和简静书品是心诚厚道人品的折射和重塑。
田夫一生做人刚正不阿,诚实办事,诚心待人;一步一个脚印,就像他写的楷书。他明白,做仁爱之人方本乎天地之心,有此心方有对书法艺术之爱,才能享受书法之乐。他的楷书凝神静气,有颜体精髓,又熔铸了魏碑笔法,透显出颜鲁公刚正雄强,雍容大度的庙堂气象,又不失二爨的朴厚古茂、气体高古。他的《苏东坡诗》保留了横画末端向上方波挑的笔势,在疏密虚实,聚散促展,形神塑造,结构安排方面表现出碑派的风致。整幅作品用笔峻利方劲,凝重粗犷,气韵浑朴,骨气洞达,爽爽有英雄气象。这与他诚笃厚道的人品相契合。
田夫学书之乐,来之于对传统的敬畏。传统始终是他书法之乐的源泉。在三十余年矢志不移的书法探索中,从不随便讲“个性”和“创新”,反倒越学习越敬畏先贤们不可重复的艺术创造,越明白乐的境界就会深深扎根在传统上。只有研习古代经典的乐趣,才不会误入狂怪、粗俗的所谓“个性”和“创新”。
他理解的“创新”是继承传统基础上的创新。继承和创新是当代书法观念中被广泛认可的口号。也是田夫学书的追求。他坚信,越是良莠混杂、泥沙诸下,非常热闹的时候,越要沉静地看待书坛的各种思潮和现象,越要对自己心仪的事业坚定不移,越不为展览和市场左右,不盲从跟风,不急于求成,不沾沾自喜,不自暴自弃,坚持多读书、多临帖、多思考。
当然,田夫最快乐的时刻还是他写行书的时候。他创作的团扇《荆溪》、中堂《春溪》、长卷《前赤壁赋》以及《杜甫诗四条屏》等都是行书难得的佳作。从创作过程来看,他的行书气势连贯得益于行笔的节奏和线条点画的质量。
他的行书行笔的节奏掌控最为精致自如。上述作品,使观赏者震撼的首先是行笔轻重徐疾,沉着多变。该快则快,快速中能使笔墨入神,入神则常有意外的妙笔;该徐则徐,徐缓中雍容适意,姿态轶出,似闲庭信步,悠然自得。线条洗炼而充满张力,点画沉着娇健,轻如蝉翼,重如崩云,字里行间往往表现出天真横溢,萧散平远的神采。
田夫的行书线条的质量很高,章法的“布白”亦精美巧妙。这恰如古人所云“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田夫潜心学习古人日常书写的手卷。经典手卷无经营之经营,不安排的安排,信手挥洒,皆成律度。他深知日常手卷的自然意趣,并有意将这种意趣与自己的个人性情融合起来,处理字与字,行与行,黑与白之间的各种关系,使之产生一种和谐而充满张力的“势”,营造出空灵之致的意境美。如此,作品自然流溢出古人那份气定神闲,精致儒雅之气。
传统书法具有共通美感与心理认同,是值得尊敬和崇拜的人类精神产品之一。愈到晚年,田夫对书法这块纯净的栖息地守望和耕耘愈加虔诚和自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不求闻达,只求耕耘;俯仰无愧,则清浊自知”。学书的每一细微顿悟,就如参得般若三昧,获得无穷的乐趣,即怡然自得的“躬耕堂”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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