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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鼓人生

2022年02月10日 10阅读 来源:永州日报

□毛激流


那是一个小雨夹雪的夜晚,寒风呼啸着穿过门窗,一股股冷气使劲地往满是暖意的屋里钻进来,有些年月了的木窗被飕飕的风刮得撕心裂肺地尖叫,似乎想把我吞噬在这个寒夜。我用旧报纸塞进木窗的缝隙,那些撕裂的声音才渐渐少了,渐渐静息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打来电报:“小姨过世,速归。”小姨是母亲的亲妹子,叫娟子,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娟子随后也降生了,在娟子降生的那一刻,外公意外地死在家中的火塘边。母亲说,在外婆疼痛的时候,外公哼着花鼓调劈柴烧水,一脸的喜气洋洋,丝毫看不出临近死亡的迹象,也许,外公自己也没有料到,在他哼花鼓戏的时候,死亡之神早已向他走来。

娟子落地后,母亲赶忙往灶屋打水给刚刚降生的妹妹洗身,意外地看见外公抱着膝头悄无声息地面对灶膛好像睡着了,好像进入了梦中。母亲边舀水边说,爸,姆妈生了,不是带把的,你的花鼓调看来是没有人继承了。就看见外公的身子往边一歪,整个人跌落在灰尘中,正在舀水的母亲吓得哭着腔喊,姆妈,爸……

娟子出生后的第三天,本来按乡俗要打三交,由于外公仙逝,打三交改为发丧。

我比娟子大了三个月。娟子在十一岁那年被外婆许配了人家。

桃花又红了的日子,外婆对母亲说,细俫崽可以讨婆娘了。娟子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水蜜桃,头勾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看脚尖又看看我。我就依偎在外婆的怀里大声说,外婆,我要讨娟子做婆娘,生娃娃。外婆的脸铁青,目光凶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巴掌掀过去,娟子的嘴角便流出了一道殷红。娟子的手颤抖着捂住脸,那双美丽的眼睛满是晶莹的泪水。我害怕娟子的哭声,更害怕外婆皮包骨头的手掌,撇下娟子独自逃跑了,也许,我应该跑到白云深处。娟子常常有意躲避我,让我总有负罪的感觉。从此,在外婆面前再也不敢随意提起娟子的名字。

唱花鼓调的海棠花要认娟子做干女儿,外婆的脸显得很僵硬,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对海棠花从来都是冷眼相对的。

娟子跟了海棠花后,每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能够听见娟子吊嗓子的声音。于是,一个村子里就开始了热闹,鸡叫了,狗叫了,炊烟也懒洋洋地扭曲着苗条的腰子飘荡着。在村口的早晚,总能看见海棠花带着娟子在禾场上翻筋斗,练把式,在一招一式中,娟子越发的水灵灵,越发的好看了。双抢了,村子里要搭台演戏,海棠花带娟子演《池塘洗澡》。海棠花高大,反串小丑范喜良,娟子演小旦中的孟姜女。娟子演孟姜女在池塘边解衣洗澡的动作醉了很多人。娟子边唱边做脱衣服状道:“上身脱去蓝衫子,下身又脱八幅罗裙,脱下膝裤并裹脚,足下又脱绣鞋红,一身上下都脱尽,双足跳下藕塘中……”娟子唱得好,舞得像,叫好声不绝于耳,很多后生崽挤到台前,并不牢靠的临时舞台就摇摇晃晃起来了,配上娟子洗澡的动作,一摇一摆活灵活现真真切切。外婆没有来看,母亲看了一半就悄悄回家了。母亲对外婆说看见娟子演的动作,她脸红耳赤像蛇咬了一般。

第二天,外婆让母亲把娟子从海棠花家带了回来。这次,外婆意外地没有打她,只是大门落了锁。我在看了娟子演戏的那个晚上后,脑壳里总不断冒出娟子垂柳般的身段,乌黑的大眼睛,和樱桃小嘴发出清脆的笑。我也明白了,那以后,比我大的男人为什么总喜欢蹲在街口把目光投向外婆家里。

桃红梨白的春天,比火还红亮的桃花映红了顽皮少年和美丽女孩的脸,几束桃花梨花编织成一个美丽的大花环挂在娟子的脖子上,娟子就唱起了对子调:“桐子开花把子长,枣子开花有蜜糖,桐子开花结一个,豆角开花结成双。”

我傻傻地问娟子,什么是成双?

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不就成双了吗?娟子害羞地说。

我和你可以结成双吗?我红着脸看娟子。

娟子没有回答,发疯了似地搂住我的脖子,用她的红唇在我毛茸茸的嘴皮上炽烈地吻着。我听见她沉重的喘气声和一个小兔子在她心房里急剧撞击的声音,她浑身在颤抖,她的嘴唇像火苗燃烧着。

我要做你婆娘,我给你生一大堆的娃崽。娟子含住我的嘴说道。

煤油灯下,母亲伤心地说娟子出嫁的那天,喜事办得非常的热闹,娟子穿一身新娘妆走出门时,人群沸腾了,许多男人被醉倒了,那些轿夫抬一顶歇山花轿荡悠悠地走在田埂上、山道上格外地卖力,他们说,抬了大半辈子的花轿,只有娟子才是最美最美的新娘。

拜过天地高堂后,夫妻俩入了洞房,看热闹的不愿散去,闹到鸡鸣时分。娟子和新郎吹熄灯盏后合卺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当一缕雪白的阳光斜进来的时候,新郎官看见白布上没有娟子的处女血,顿时手麻脚软,然后大叫,说十一岁时家里给自己定下的婚约原来是一个破烂的女人!硬生生地把娟子从床上赤身裸体地给拖了下来,推出大门,没给一块遮羞布。娟子受不住这等的侮辱,一头扎进门前的荷塘里淹死了。消息传到外婆那里,外婆叹口气对母亲说,都是海棠花害了你亲妹子呀。说完,一滴泪珠砸在地上,就看见遍山遍野的纸钱在飞,满山满野响起了花鼓调:“手拿汗巾摆几摆,冷水上身好凉人,上身洗得干干净,下身洗得白如银……”

很多人熟悉这唱腔,唱怨歌的海棠花站在对面的山坡上。在她的身后,抬棺的人依稀看见娟子在《一枝花》曲牌音乐中,右手拿折扇走场,以扇做挑帘亮相,开扇,舞扇花。

在娟子随海棠花唱戏的那年,海棠花带娟子去桃树林练功,娟子站在桃树上练劈腿动作,突然,脚下一溜,从树上摔了下来,当时,我就看见娟子薄薄的纱裤上印上了血红,我告诉母亲,母亲居然惊恐地捂住我的嘴巴不让再说。而这个小小的意外,却酿成了娟子洗刷不了的悲剧。

那一年,娟子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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