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大地想象成一个巨硕的头颅,在上面戳挖出一些洞坑,用于贮藏冬粮什物,故乡母地的瑶家人美其名曰为“窖眼”。一个“眼”字作喻,立即便将瑶家人的慧心和灵悟展露无遗:哦,大地是深沉博大的,这些人工挖掘而成的窖洞,正是放射其智慧之光的眼睛!
离乡人借了窖眼的遥望,透过乡云愁烟的遮蔽,常会看见遗落在母地的往昔身影,依稀还有瑶家人与窖眼那相依相守的每一个苦难岁月。窖眼,一般多是位于寨子附近的山前屋后,盖着用杉树皮做成的盖板,极似瑶家人在清贫母地上缝补的块块补丁。掀开它们,如同古井般的窖眼里,盛着的,正是瑶家人一年的生活希冀:冬春两季装满了红薯,个个都壮壮实实,红红的薯皮包裹着脆白的薯肉,它们刚刚从泥土里被人们掘出,接着又盛进了这窖眼,大地孕育了它们,现在又成了它们的襁褓,瑶家人一年的劳作才有了最可靠的保证,他们流进大地的汗水才拥有了最终的欣慰。这些红薯当然是依次被人们拿回家中,塞进火塘中的鼎锅里被蒸熟,被吃进他们的腹内,直至化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它们也就在这样一个被当成吃食的过程里,也将大地的能量、营养、热度,还有某种精神和爱,传递给了瑶家人。从整个夏天到秋收之前,窖眼始终空空如也,但它并不偷闲,帮不上人们的忙,就去为大地上那些卑微的小生灵遮风挡雨,暂借给蚂蚁或是田鼠之类的小虫兽居住。母地瑶家人的内心如同窖眼一样宽宏,一样仁慈,他们偶然也会掀开盖板来清扫一下窖眼,但绝不会去惊动这些小生灵,反而总会留下几个珍贵的红薯,或是其他一点吃食,任其享用。在瑶家人的眼里,这些小虫兽也是一条条生命,活在大地上并不容易,理应给予帮助和尊重。
窖眼当然也不全是挖建在寨子附近的山前屋后,有的,也挖建在屋内,如堂屋、火房的一角。离乡人记得他家的窖眼就藏在父母的卧室中。为了让人在房内走动自如,这窖眼的盖板就是用一块块厚实的木板镶嵌成,一如埋在大地深处的一个宝葫芦,或是一面巨大的老铜鼓。这窖眼除了是他家贮藏红薯等吃食的容器,还装满了离乡人一家的很多秘密,见证了他家每一个生活细节。譬如父母从结婚成家,到生下一家四个儿女的点点滴滴,全没有逃出这窖眼的视野。还有苦难母亲被沉重生活折磨的苦痛呻吟、幽咽暗泣,或是诞生新生命时的阵痛嘶喊,一定也全被这窖眼所铭记。当然,还有父母之间的情恋私语,以及哺育儿女的催眠曲,或是离乡人一家难得的欢声笑语,也一定永远被窖眼所珍藏。因此,窖眼在离乡人的内心里又构建起了独属于他个人的一个隐秘精神宇宙和心灵空间,堆积了他人生最初的情感体验和成长经历,以至于让他从来都没有逃出儿时某次不小心跌落窖眼的深刻记忆。他知道人诞生于大地,生存于大地,最终还是要复归于大地,这窖眼,或许正是一道生命轮回的符谶,深蕴着人与大地全部的秘密和禅机。
母地瑶家人对窖眼的情结,还深藏着他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一个不幸的历史记忆,总会勾起瑶家人内心最痛楚的追思和缅怀——据说,在元末年间,瑶家人被官府从他们的圣地千家峒追杀赶出之际,很多瑶家人的妇女小孩与老人在无力逃奔时,只好躲进自家的窖眼中,结果却坐以待毙,被野蛮残暴的官兵全部斩尽杀绝,从此以后,窖眼便化成了瑶家人一道难以愈合的历史伤口,永远地隐伏于他们某根最敏感的神经里。
母地的窖眼还有大有小,功能不仅限于贮藏吃食物什,比如瑶家人为了烧制木炭挖掘的窖眼,则是用于生火烧炭的,装满大地上长出的各种杂木异树,里面会燃起经久不熄的烈烈大火,从而会让这些杂木异树的生命在烈火中得到涅槃再生,为瑶家人提供长久的生命热力和御寒的温度。还有的窖眼则挖掘得极小,只容得埋下一只小小的蛊钵,那定是寨子里某位蛊婆放下的神秘之蛊,某人不幸踩着了,他的灵魂定会被蛊婆勾去。
当然,母地的每个瑶家人最终都会躺进属于自己的那口“窖眼”,这便是亡人埋葬于大地的最后归宿之地,离乡人记得这种不大不小的窖眼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金鸡眼”。金鸡一唱天下白,而对失去生命的亡人来说,却永远地回到了大地之眼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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