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之君子者也。”自从九百年前那个叫周敦颐的老夫子，在他那篇不足一百二十字的《爱莲说》里对莲花的品格作了这样的定性，莲花，这美丽的阔叶植物就变得奇怪地严肃起来，仿佛有了一种“高大上”的轩昂气宇，有了一副让人难以亲近的崇高面孔。“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正如周老夫子所说的一样，让人敬而远之了。

但在我的印象里，莲花并不是这般的清高，并不是这般的孤芳自赏，不是这般的懔然不可侵犯，她甚至是我们生活中非常熟悉的伙伴。哪怕是一方面积很小的莲池，也蓄满了各个节令的无限生机，蓄满了庸常生活的无穷乐趣，蓄满了挥之不去的田园泥水气息和人间烟火气息。

最可人的当然是春夏莲叶田田之时。那像蒲扇一样张开的阔叶，仰对着高远的天空，承接天光云影和雨水甘露，在清风的拂扫之下，荡漾着无边的诗意。一场大雨过后，每一片阔叶的中央都捧着一颗浏亮的水珠，晶莹剔透，闪烁照人。小孩子就拽着叶缘，把那个水珠滚过来、晃过去地玩耍，一定要玩到不小心把水珠抖落干净才肯罢手。如果雨来得很急、很大，是一场骤雨，那雨点打在荷叶上（荷是莲的别称），“啪嗒啪嗒”，很让人心生疼痛的感觉。有时候，我很担心在荷叶下像手臂一样擎托着的叶茎，怕它难以承受这来自天空的击打，无形无色的生命之重！

最可爱的还是莲花初绽时节。恰如杨万里所吟咏的：“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仿佛有一根细线牵着，我们被这立在荷尖上的蜻蜓牢牢地吸引，整日整日地守在荷塘边，总是慑手慑脚地靠近去，实施突然袭击，一心想把那可爱的小精灵捕捉到手。事实上我们多半徒费了心思，一无所获，两手空空。这小精灵其实精明得很呢，也机警得很，她并不在你还离得很远的时候就急急逃遁，非得要等到你靠得很近了，自以为得计，即将出手之时，才遽然起身，从容离去，从这一株花苞上飞到近旁的另一株苞蕾上，稳稳地站立，静候你下一次行动。她不像是在被你追逐，倒像是有意在跟你做游戏，不是在躲避你的捕捉，而是在有意地逗弄你、戏耍你！

结出莲蓬以后，最让人欢喜。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把一户江南人家的村居生刻画得活灵活现，微妙微肖。其中，最令人向往的自然是末尾两句所描写的小孩情态。我是有过那样的经验的，午后时节，躲开众人的目光，一个人静静地在莲塘边的树荫下躺着，手里执一柄刚从莲丛中撷取的莲蓬，一粒一粒地从那青绿的莲房里抠出新鲜的莲子，直接往嘴里递送，细嚼慢咽，品味着那刚刚成熟的籽实的清新与脆甜，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馨香在唇齿间回荡，久久不散。此时此刻，连时光都像停滞了一般，纹丝不动，唯有躲在树冠里的秋蝉有一声无一声地鸣叫，提醒你光阴的流逝。

而采莲的场景就更热闹了，那其间荡漾着的美，荡漾的诗情和画意，不用我来描述了，古人早就在诗歌里作了动人的歌唱：“江南可采莲，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汉乐府《江南》）。至于恋爱中的妇人，把内心隐秘的情感寄寓在采摘莲子的劳动场景之中，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里也有生动的描绘：“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此情此景，那一缕浪漫的情思，仿佛随追着飞鸟的身影，飘向头顶上无限邈远的天空。

一块莲田确实带给了我们太多的欢乐，也带给了我们太多的情思，就算是偶尔有些忧伤，我们也可以把满心的愁绪挥撒到田田荷叶之间，使之随风散去。就像朱自清在月光下的荷塘边徘徊，把内心“淡淡的哀愁”消弥在置身良辰美景而滋生的“淡淡的喜悦”之中，他因此而创作的《荷塘月色》，成为现代文学中与莲花有关的绝版抒情。至于到了隆冬时节，花残叶败，一片凋零，荷塘里仍然耸立着莲梗的枯枝，不言不语，却透露着无尽的清高与骄傲，还有几分倔强。而且，在枯梗之下，莲的根茎并没有完全地睡去，它仍然深扎泥底，积蓄着力量，等待来年开春的萌芽。这时节，莲田里往往会飞来几只白鹭，悠然地觅食。它们挪步之时，总是轻轻地提起一只长脚，再慢慢放下，小心不把泥水踩浑。别以为它们是在顾影自恋，不是的，它们那么谨小慎微，只是为了不惊动水里的鱼虾——它们的美食。它们在枯败的莲梗间走动，为冬日莲田创作出另一幅蕴含生机的风景画。

我常常想，周老夫子把莲花人格化，把莲花推上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崇高境界，让莲花远离了人间烟火，远离了世俗生活，未必就是莲花的本性再现。“高大上”的君子面孔，也未必就讨人喜欢。“中通外直，不枝不蔓”，那只是莲花的一种生态；“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也只是一种植物情状。就是印度佛教中无比神圣的莲花宝座，也不过是诞生佛陀的母性生殖器官的象征——莲花是莲科植物的生殖器。我爱莲花，爱她的人间烟火气息，爱她的田园泥水气息，爱她与庸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生命气息。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摇曳在我们身边不远处的娉婷莲花，自始至终洋溢着绚烂的人性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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