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春节又到了。

离过年的日子还有十多天，可过年欢乐的气氛在阳明山月亮村漫溢。山外打工的青年们，他们带着一年在外的疲劳，也带着大包小包的物资，更带着喜悦的心情与家人团聚。小孩呢，他们从农历十二月中旬就盼望着过年，从腊月二十一日起，他们就坐在门槛上唱道：二十一，打主意；二十二，上街去；二十三，送灶王；二十四，扫灰尘；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砍肥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磨粑粑；二十九，样样有；三十日，坐着吃。

刘柏林听着儿歌，心里充满了喜悦。十多天前，儿子林山给他写来一封信，说今年过年要带新找的媳妇回家陪自己过年。他将信读了好几次，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那天夜晚他老是睡不着觉，脑海里又浮现了年青时代的往事。

刘柏林家位于月亮弯的河岸边。黄溪河从阳明山一泻而下后，它越山谷，穿山崖，流到月亮湾不再是一个暴跳如雷的汉子，而是变成一个温柔的姑娘。它拖着长长的白裙子，在月亮滩上轻步漫语。它时而左，时而右，在这绿色的地毡上走出了一个像月亮的形状。这样，河流不再叫黄溪河，这儿七村八寨的人叫河为月亮河，村子跟着河流姓，名叫月亮弯村。刘柏林是家里的独根，代代都是香火单根线。他二十岁时，父亲给他娶了亲。他的结婚，已不是过去那种“天下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的时代，而是自由恋的爱。那天，他去月亮圩赶闹子，看见一个身材苗条、皮肤雪白，脸蛋呈鹅蛋形的姑娘卖干笋子。他把身上带着买小猪的钱全部买了姑娘的干笋，并跟着姑娘走出了圩场。待姑娘走到月亮河边捧水洗脸的时候，他麻起胆子用山歌向姑娘唱出了自己心中的话。

山歌，把俩人的距离拉近；山歌，使他们架起了爱情之桥。他们婚后日子过得像蜜似的甜。可是，天公却不作美，刘柏林的妻子在生儿子时是难产。她艰难地生下儿子后，却在黄泉路道上了路。

妻子走后，刘柏林既当爹来又当妈，把儿子抚养长大了。儿子该上学了，山里的学堂设在家对面河岭上的一块平地上。刘柏林出工前先将儿子背到学堂里，再回队里出工，下工后再去接放学的儿子。这时，老师却皱起了眉头，他对刘柏林说：“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这样惯孩子，你家会直竹子长出歪笋子。”

刘柏林的脸一下变了色没有作声。

第二天上学时，刘柏林对儿子说：“儿呀，今天你自己去上学。”

“不。”儿子嘟着嘴说：“山上有蛇，我怕蛇。”

“你拿根棍子在路上先打打草，蛇会惊走。”

“那山陡、路滑，我会跌交子。”

“慢慢走嘛。”

“走河上那桥，我怕掉下河。”

儿子这句话却把刘柏林震住了，吓住了。是呀，那桥是三根杉木树架起的，不太宽敞。万一儿子失脚掉下河，河中潭深水急，儿子会被水冲走淹死，那刘家只有绝根灭后。想到那可怕的后果，刘柏林又背起儿子踏上了去学校那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又越过架在月亮河上只有三棵小杉树的小木桥。

儿子渐渐大了，他因学业成绩太差没有再上中学。他天天在山上跟树木花草作伴，整天与小河里鱼虾游戏。成年后，他干脆不干农活，成天睡大觉，变成了一个山里的懒虫。

但儿子生得英俊。他高高的个子配着圆圆的脸，也得到了山里的姑娘喜爱。对面山岭的女孩圆圆就喜欢儿子。可是刘柏林都不喜欢圆圆，他嫌圆圆不爱劳动爱打扮，不是农家人过生活的料子。可是，海水不可斗量，凡人不可貌相。圆圆外出打工三五年，竟赚了大把钱，在家修了一栋三层楼的砖瓦房。有人问圆圆娘，你那个女儿在潇湘市干啥活，哪赚得那么多钱？圆圆娘信口答道：“女像娘嘛，我挑菜往圩场卖，她也卖菜嘛！“这个问话人听后哑口失笑。

刘柏林不懂圆圆娘讲女儿卖菜的含义，他打发儿子林山到潇湘市去找圆圆取经，让圆圆带着儿子挑挑菜担子卖菜赚钱糊口。儿子找到了圆圆，俩人很快就打得火热。他们俩还商量了结婚成家的大事。刘柏林听了这话也很高兴，他希望儿子早结婚早生子，让自己早抱孙子。可是，他年前左等右等儿子带着圆圆回家，儿子却在大年三十下午竟一个人回了家。

儿子回家是一副倒霉相。他阴沉着脸，一庇股坐下，沉闷地抽着烟，一言不发。老汉等儿子抽完三支烟后问：“儿子，圆圆怎么没跟你回家过年？”

父亲的问话激起了儿子的不快。昨天晚上，他抱着圆圆，圆圆在他怀中哭得眼泪像雨似的落。圆圆得了性病，她患了梅毒，下部和皮肤红斑点点。圆圆的病也感染了他。治病要钱，这钱从哪儿来呢？刘林山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对圆圆说：“圆圆，别性急，我回去搞钱给你治病。”

圆圆鄙视地瞧了刘林山一眼，也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一支烟。她讽刺着刘林山说：“把你老子和你的家当全卖了，也难卖一角钱。”

“可我有办法在那老家伙身上搞到钱。”刘林山崭钉截铁地说。

“什么办法，不妨说给我听听。”圆圆来了兴趣问。

刘林山附着圆圆的耳朵悄悄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这下，圆圆的脸一下惊得腊黄腊黄。转而，她又像落水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扳着脸严厉地威胁着刘林山说：“搞不到钱，别再来见老娘。”

刘柏林在家左等右等，儿子终于在腊月二十九日下午回到了家。刘柏林见儿媳圆圆没回来，就试探地问：“圆圆怎么没跟你回家？”

“回个鬼。她病了。”儿子没好气地回答。

“有病快去诊治呀？是不是没有钱？”刘柏林急得大冬天头上冒出了汗。他快步地向室内走去，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包对儿子说：“这儿还有五百多元过年钱，你快拿去给圆圆诊病。”

儿子看也没看将那钱甩在地上说：“那点钱打汤喝也不够用。”

刘柏林急了，他边从地上捡钱边焦急地说：“可我就只有这点钱。你就是把我卖了，也卖不出多的钱呀？”

儿子用眼冷冷地看着老子，不快不慢地说：“你值钱哩！”

“我怎么值钱？”刘柏林不解地问。

“爸”。儿子突然跪在刘柏林面前眼泪巴沙地哭道：“爸，现在只有你能救我和圆圆。”

“我怎么能救你们？”刘柏林问。

儿子全盘托出了老子救儿子的计划。

刘柏林听了儿子话后脑袋轰地炸了，他眼一黑，无力地跌坐在地下。

父亲这一举动，儿子装作没见。他突然铁青着脸冷冷地对父亲说：“那你就看着儿子死吧！等着你刘柏林家绝蔸倒门吧！”

咣当一声，儿子摔门而走。

十二月二十九日是山里人过小年日子。当鞭炮声在山冲冲里响起后，刘柏林躺在床上望着老婆那年轻的照片，双眼流着泪痛苦地说：“婆娘呀婆娘，你生出的是一个好儿子，可我却把他培养成一个孽子。”他的话刚说完，却见婆娘从相片中走了下来。她跪着对刘柏林说：“柏林，我为生儿子付出了生命。现在，你救儿子就来点皮肉痛苦吧！”

刘柏林此时大惊，他揉了揉双眼，见自己没睡着，怎么白日作出梦来。看来，这是天意，天意，刘柏林下了去城内撞车的决心。

大年三十的清晨，刘柏林就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装，柱着拐棍，向乡政府的车站走去，他要搭车去潇湘市准备去撞车。

儿子笑了。他悄悄地跟在父亲后面躲躲避避，时隐时现地跟着。

刘柏林走到潇湘市一棵梧桐树下，脑海中急急地思考着。撞什么车呢？撞那些手扶拖拉机，车主和自己一样，也是苦命之人，拿不出大把大把的钱来赔偿；撞那些货车，车主全靠那车赚钱养家糊口。对了，去撞那些漂漂亮亮的小车。车上的主人不是当官的就是大富豪，他们拿个十万百万的赔偿款，会是山里人桌上的小菜一碟，是九牛身上的一毛……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向前开来，刘柏林作好了撞车的准备。当那车快开到梧桐树时，刘柏林跃上马路向轿车扑去……

躲在不远处的刘林山笑了。紧紧接着他又嚎啕大哭。他大喊了一声“爹”，向血肉模糊的父亲身上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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