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锛子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永州日报
◇魏佳敏

锛子,名如其物,可谓是木匠家什中最不常见的一件器具了。它的孤独与冷僻,缘自于它那特立独行、又有点令人敬畏的功能:用于制作棺材。因此,它黑铁锛头的楔形模样,极似一枚安插于死亡之隙的神秘楔子。锛子也可以说是斧子的一个变种。斧子是为人谋取生存、建屋造窝而诞生的,而锛子则是为人死后的安置、制造亡魂之匣而发明的。生死一理,斧锛同类。倘若说活着是一种幸福美丽的大地绽放,一种生命存在的原初渴望,一种细琐烦杂的劳心劳力,那么死亡便是一种平静的大地回归,一种万物合一的终极抵达,一种全体生命的弃形逝魂。一个“锛”字,便极为形象地揭示了从生到死,正是一场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奔跑、或是奔忙过程而已。作如此的形而上思考,对这两样永踞底层民间的古老器具来说,或许多少有点矫情与做作,但又真实得无法让人回避:就像生无法绕开死一样,锛子,它的确就残酷地横亘在那儿,就搁在瑶山母地幽暗的老屋里,不经意间就会唤醒儿时的历历记忆。斧与锛的区别在于刃的方向不同:斧子刃与柄的方向平行,而锛子刃与柄的方向则成一定的夹角。斧子在砍树伐木时,会被挥洒成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而锛子则在掏挖棺木时,则极似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艰辛劳作的情形。没错,锛子的模样完全就像是一把那挖土掘地的锄头。锄头是直接用于开垦大地种植作物,为了向土地讨生活,锛子则是用于制造棺材:母地瑶山里的人们制造棺木的方法,既古老又简单,就是砍回一棵巨大古树,稍作修斫,挥动锛子径直在上面掏挖出一个容身纳体的死亡之穴,再制作出一个屋檐似的棺盖,然后两者上下一合,一具略显粗糙,但又极为厚实笨重的棺材便算造好了。想起锛子,自然又会想起满阿公,他那挥动锛子、掏挖棺木的动作永远定格在了儿时的内心。每当他为母地的瑶家人制造棺材时,他总会袒胸露背,顶着烈日,像农人挥锄掘地一样,挥动着他手中的那只锋利的锛子,随着嘭、嘭、嘭的沉闷声阵阵响起,雪白的片片木屑便会四处飞溅,那巨大的木头上就会慢慢被掏挖出一个深深的洞坑来,而他全身则定会被豆大的汗水与木屑所覆盖。因此造棺木正是木匠活里最费力艰苦的活计。木头虽说也是大地上生产而成的事物,但它毕竟又绝不是大地,它的坚硬与沉实,往往会需要人付出比挖地更加多的力量和辛劳。随着满阿公的慢慢衰老,他后来也慢慢变成了一个佝偻的驼背,这一定与他造了太多的棺材,付出了太多的劳累有关。在母地,新造的棺材是绝对不能接触到大地的,只能让其搁置在条凳上,或是木架上。在儿时的眼里,这当然是一种神秘而又恐怖的器具,总觉得它浑身都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死亡气息,看上一眼,都有可能会得上恶梦。满阿公能天不怕地不怕地制造棺材,便暗暗地识其为英雄而崇拜不已。因怀了强烈的好奇心,又极想靠近那新造的棺木,将那黑深的洞窟探个究竟。终有一回,竟然就独自爬上了那搁置棺材的条凳上,朝里引颈探视,才发现这又长又深的木头洞窟里空空如也,那一道道年轮,因被掏挖,而被切割杂揉成各种图形和线条,看上去无规无则,如同一种神秘的符谶,或是一条绵延曲折的时光之径。现在想想,生命的历程,或许就是沿着这样一条复杂路径行走来,一直抵达到这个安托死亡的洞窟里,让肉躯与这古老的木头合二为一,融为了一体。当然,幼小的内心无法想出这样抽象深奥的事理,只是很容易想到亡人鬼魂、阴曹地府这类纯粹虚无的可怕意象。刹那间,便顿感毛骨悚然,恐慌中便从条凳上摔落在地,以至于磕破了两颗小小的门牙。或许,棺材在儿时心中的恐怖感,最初还应缘于满阿公手里的那只锛子,是它让一只古老的木头在制作成棺材的同时,又将死亡的恐怖阴影烙进了那古老的木头中。尽管在母地瑶家人的眼里,既不贪恋生,也从不畏惧死,他们从来便是将生命看成是一朵盛开于瑶山里的花朵:生即是花之绽放,死则是花之凋落。万物有情,众生同怜。正如笔者在瑶家吊楼里抄下的一副并不算工整的挽联所云:“果熟必然落地;人老终究升天!”人的生命,何曾又不是大地之花结下的一枚硕果?然而,回到现实,满阿公这枚人间最辛涩的“苦果”,谁又能想到,他一生制造了那么多的棺材,死后却没一具容纳自己身躯的棺材。或许,这便是草根阶层那从生到死之间的命理限定。满阿公手中的锛子,莫非便是安插在他苦难命运某道裂缝间的一只残酷楔子?的确,人们最难以看破和参透的生死之谜,或许就深藏于这孤独而又冷僻的锛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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