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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心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永州日报
魏佳敏

母亲是悄悄走出家门的。她是回老家种地去了?在那个寒风呜咽的清晨,她能种下的,除了她那颗苦难而又仁慈的心,还能有什么?

母亲活了七十四个年头,大半辈子是在老家种田种地。母亲年轻时也是一个好看又漂亮的姑娘,像那张黑白照片一样本色纯真,散发出一种静美的秀气。但母亲的命却并不好,自嫁给在外干革命的父亲后,就独自承担起了全家所有的农活。长年累月的繁重劳作,一点点肢解着母亲的秀丽容颜。很快,她就被岁月的风刀霜剑刻蚀成天下许多苦难母亲一样:颧骨高耸面如核桃,发如茅草重霜满头。

老家是个出门是山、进门也是山的偏僻山村,家里种的田地,最远的有十五里山路。这可是上山八里、下山七里的坎坷山道,窄得仅有两个巴掌那么宽。母亲常年背着犁耙农具、挑着柴禾箩筐行走在这条陡险的路上,天天都是“两头黑”,不知道跌倒了多少回。有一次,母亲用一只背篓背着我滚下了山,她顾不得自己身上出了血,只管死死地抱着哇哇大哭的我,责备自己说,我如有个三长两短了,她将怎么活?后来我想,我为什么没受一点伤?一定是母亲的心做了护我身子的襁褓!

母亲常对儿女们说的一句话就是:宁愿人负我,不能我负人。她没读多少书,但她常骂曹操是个天下心肠最不好的人,因为曹操说了“宁愿我负天下人,天下人则不能负我”的话。

记得每到春忙插田,母亲总是先帮别人插,然后再请大家给自己插,每年我家总是全村最后插完的一户。有些人狡猾,到我家来插田会敷衍了事,母亲却从不责怪他们,宁愿自己去田里补蔸。母亲那佝偻在田畴里的身影,如同一个褴褛的稻草人,飘摇在凄风苦雨中,是那样的弱不禁风。

每逢初一十五,母亲必戒荤吃素,烧香化纸。

幼时,顽皮的我用竹竿捣毁一个燕子窝,致使几只雏燕跌下来摔死了。母亲看到后,一边念着

“阿弥陀佛”,一边训斥我,气得连饭都没吃。过后她说,燕子也是一条命,这是真正的造孽呢。现在想来,母亲敬佛信命,当然是有些迷信了,可她这颗承受了太多苦难的心,如果不虔诚地将佛安托进自己的心灵,又如何能支撑起一个家的寒檐破瓦,给儿女们遮风避雨呢?

父亲长年在外,母亲自然还承受着另一种比劳作更痛苦、比病痛更伤人的精神折磨。——这份隐忍在母亲灵魂深处的痛楚,就像毒火般燎炙着她,以致让她原本纯净如水的双眸藏满焰红的忧郁。在那漫长的寒夜里,我总会从厚重的黑暗中看见母亲眼里渐渐冷却的光芒。

母亲把人生惟一的希望给了我这个不孝之子,可我还没有孕育到她腹内时,就开始给她带来无尽的折磨和苦难。——因为生了三个女儿,母亲便承受了太多世俗的白眼、恶语和歧视,备受欺凌的母亲就这样忧郁成疾,三十多岁便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可母亲偏又心比天高,不要命地怀上了我。十月怀胎,她身体浮肿,连上厕所都没有力气。而生我时,又难产三天三夜,造成了大出血和心脏病突发。听奶奶说,我的胞衣是用手从母亲的产道里拽出来的,当接生婆去河边洗她的血手时,竟然还把一个年轻的女人吓晕在地!

过度的劳累,促使母亲患上非常严重的风湿病。可她总是强忍着锥心之痛,照样忙碌不休,砍柴割禾,犁田翻地。

那一年,我患了结石病,母亲从百里外的老家赶到我身边,坐在我的床前,给我反复按摩疼痛的腹部,累得气喘吁吁满身是汗,还掏出自己积攒了多年的几百元钱给我买奶粉。半夜里,她起床好多次,问寒问暖,摩挲着我的手,心疼得泪落如雨,直到我病愈,她才露出难得的笑容。可直到母亲去世前最后一次住院时,我才仅给她洗了一回脚。当我捧起母亲那双瘦得已是皮包骨头的双足放进热水里时,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母亲却执意说她还能自己洗,叫我别弄脏了手!

小时我爱逃学,母亲好话说尽我不听,可她又无法忍心打我这个命根子,只好独自痛苦万分。终于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大雨天,伤心至极的母亲又气又急,不知所措,两腿一屈,当着众人的面跪在了我的身边!我不记得我和母亲在风雨里僵持了多久,只记得母亲最后跌倒在地,在闪电里定格成一个泥人,永远地嵌进了我的心坎……

母亲给予我的太多太多,可我给予母亲的,则全是无知、埋怨、顶撞和漠然。天下还有什么比母亲的心更苦的呢?倘说母亲的心是天下最无价的一块金子,我便是熔铸这块金子的烈火;倘说母亲的心是天下最宝贵的一颗珍珠,我便是这颗珍珠内核里那最尖锐的砂粒。

心苦一生的母亲,就像一位大地上的陶土艺人,用一生的眼泪和心血,将自己的内心调和揉搓成一种柔韧、本色的膏泥,又用自己粗糙而又柔美的手指将自己不绝的生命重塑成一尊坚实而又柔软的陶坯,然后放置到受难的精神窖炉里,用生命的烈焰进行烧制。我坚信,当母亲的生命微焰熄灭之际,也定是她这颗圣善之心完美出炉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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