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5）

舜暗自沉思，这个象来到遥远的南方，居然脾性德行大变，真是没有想到，或许是环境造就了他？或许是他经历过坎坷曲折，痛定思痛，下决心改变自己，要竭尽全力做出一番事业？可见一个人，无论他先前如何的不堪，只要改邪归正，又能认识到自己的潜力，必定会有所作为。舜甚至想，象之所以潜心于有庳，一定是他对有庳有所发现，认为天下虽大，能够供自己施展才华的地方却未必很多，唯有庳与自己有缘，因之甘愿一辈子在彼，为之奉献，而对于生养之地蒲坂，倒没有了多少留恋。这或许正是象能静气凝神在有庳一待就是一辈子的原因所在。

象的这份心事，舜如今隐隐能猜度出来。

不过，据揭车说，象并非不思念蒲坂，并非不想回到蒲坂，实在是因为被狐功羁押南下时，一只脚弄成顽疾，不便远行，只好灭了这个念头。他每每与人说到蒲坂，说到大和姆妈，说到兄长，心情总是无比沉重。揭车尤其强调说，象多次和他提起在故土水井边栽的两棵树，不知怎样了，那是他临行前栽的，那天他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想到要去栽两棵树，栽完树后第二天便出事了。

舜听揭车转述象对于水井边两棵树的怀念，心情变得更为沉重，以至不由自主，眼角便渗出两滴老泪。

后来，舜因为象的缘故，开始对有庳的环境有所留意，他发觉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带，一条河奔腾澎湃，从崇山峻岭中穿插而过，两岸山势陡峭，如一条幽深长廊，不知通向何处。问揭车，揭车说一直朝纵深处走去，便是苍梧的腹地，是个绝佳去处，那里的山峦，如一个迷局，正如帝舜爷时常在梦中所见格局。舜听揭车说起梦中所见之山，不由大喜过望，心想此行目标，已在可望之中，那么我亦不必沉浸在象的悲痛之中，需继续前行，完成我的夙愿。可是恰在此时，揭车却给舜透露一个信息，说是当年帝尧南巡，亦曾在此处逗留，只是后来没有继续深入，转道去了别处，但帝尧留下屐痕颇多，帝舜爷若有兴趣，不妨一游。舜听到帝尧亦曾来过此地，顿时兴趣大增，帝尧那次南巡，舜是听闻过的，据说带了羿和羲叔等人随行，途中遭了弧功的算计，染上蛊毒，好在后来逢凶化吉，没有大碍。还闻得行至某处地方，见男男女女数十，赤身裸体在河中嬉戏，旁若无人，随行人如羿等觉得此种风俗很是没趣，有伤大雅，帝尧却说，一地有一地的习俗，他（她）们此刻眼中何曾有我们，那么我们又何必介意他（她）们的所作所为？只当彼此视而不见也就是了。舜如今忽然想起这事来，料定帝尧当年所见场景，和自己前些日所见场景并无二致，那么帝尧所到之地，确定是有庳无疑了。

啊，有庳！有庳！一个原本隐蔽得不能再隐蔽的地方，一个极南方的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山旮旯，你以一种什么样的造化，竟把帝尧牵扯了进来，把我和象亦牵扯了进来，在往后的无尽岁月，或许要被人们分一份心思来给予关注呢。山水无言，但草木有意，草木是留在山水间的文字，它难道不会让历史亘古相传吗？

舜由有庳而想到这方山水，一定具有与别处山水不同的境界，于是在启程后不久，便决定弃船登岸，以满足自己饱览沿途风光的欲望。不过舜心中所钟情的，并非纯粹山水的旖旎，而是另有所系。所系者何？陪伴在舜身边的揭车，其实已有体察，帝舜爷目光须臾不离的，是路旁成片成片充满生机的稻田。稻田中谷穗已然转黄，即将收割，这里那里，一些农人在稻田边漫步，嘴里打着呼哨，互相传递着快乐与满足。舜见了此种景象，心生羡慕，蓦然联想到自己的一些过往岁月，忍不住就要上前去找人攀谈。

舜毫不犹豫走进了一户农家。

这是一户干栏式屋舍，四根木柱，支撑起一个四四方方建筑，下面饲养牲畜，上面住人，茅草盖顶，四壁围栏全是木条，风雨不侵，倒也结实，屋舍的前方便是宽阔田园，亦有沼泽沟渠，屋舍后方紧邻一个岩山洞，岩洞甚是阔绰。舜一行走进屋舍去，立时有牲畜如猪、鸡之类围将拢来，勾引得舜乐不可支。主人家有四、五口人，其中一位老者，正从外间回来，手里用芭蕉叶包了一包螺蛳，还有鱼虾，一个八、九岁孩童狂奔前去，夺去了鱼虾，去火堂中用火去煨烤，不一会那些鱼虾便被烤焦，香气四溢，孩童便放肆大嚼起来，老者便狂呼：怎么不拿去给客人吃？孩童扁起脑壳一笑，显然有些羞涩，但他此时忽发现了若木的小犬，便顾不得鱼虾，去找小犬玩去了。舜趁机问老者：门前的稻米全是你们的吗？看样子今年收成不错呢。老者说，看你们行色匆匆，定是远道而来，我们这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辈一辈又一辈，全是靠播种稻米为生，再没别的生计，我们所种的稻米，比别处的稻米，收成要高去许多，而且吃起来尤其香糯可口，不信我捋一些回来，给你尝鲜。老者说着，便提一个筐，要出门去，不过没等他踏出门坎，一个老妇人已提了一些稻米进来，说不用你去捋，我已捋回来了，便去了一个石坑前，将稻米倒入，以木槌舂击，这时孩童亦过来帮忙，舜乜眼看去，一家其乐融融，日子过得倒也有趣。

接下来舜注意到，老妇人将饭米弄妥贴后，首先是敬了家中的犬（连若木带来的小犬也不例外），然后又敬了先人，才招呼大家用餐。这样的程序，舜在犬封氏族团里曾见识过，心想这一家子，莫非亦与犬封氏有牵连？一问，老妇人不回答，只是笑。老者忍不住，说了实话，他说打你们一进屋舍，我就注意上了这位小兄弟身旁的小犬，能驯养出来这样的小犬，我们终是有缘分的。

这一餐饭食，舜吃得尤其香甜。主人家热情有加，特地给舜备了酒，酒的香醇，似乎比揭车去蒲坂时进奉的那种酒还要更胜一筹。老者介绍说这酒里是加了兰浆和花椒的，兰浆就是将兰草捣成浆，与花椒配成调料，掺入酒中，喝了可以抵抗湿气。舜听如此说，便放开肚量，喝了个尽兴。因为精神亢奋，硬是缠着老者说了许多关于种植方面的诸多事宜，尤其水稻栽培，可谓点滴不漏。老者见舜对此有兴趣，饭后便带他去屋后山洞中溜达，不时从脚下沙砾中捡拾上来一些贝壳和谷粒让舜看。舜看后非常吃惊，心想或许这个山洞，便是茹毛饮血时候，此地先人们的居屋，但从洞中情形看，他们彼时虽还在坚持猎狩、采集，而主要劳作，已进入稻作栽培，基本以稻米充饥，舜为此心智大开，认识到这个所谓蛮荒之地，其实并不比中土落后。

舜在此时此刻，越发的觉得自己不虚此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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