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入诗，最著名的当属晚唐诗人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羁旅之愁与相思之情在短短的四句诗里表现得淋漓尽致，理所当然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学经典。巴山夜雨也因此成为一个时尚的文学母题，为历来文人骚客吟咏题写。1980年代又有一部同名电影红遍大江南北，使“巴山夜雨”这一寄寓人文情怀的自然现象（景观）闻名天下，以致妇孺皆知。

能够与之媲美的同类命名，大概只有“潇湘夜雨”。

应该说，古人咏潇湘夜雨的诗词不在少数。互联网检索“潇湘夜雨”，在“诗词名句网”可查到数十首之多，基本上是宋以后的作品。因为自宋代宋迪首绘《潇湘八景图》，“潇湘八景”一度成为最热门的绘画题材，画题诗、诗吟画，屡见不鲜，题“潇湘八景”的诗词很是滥觞。宋代大书法家、画家、诗人米芾就有《题潇湘八景诗并序》，著名诗人刘克庄有《咏潇湘八景各一首》；元曲名家马致远有小令《潇湘八景》，明末清初的大儒王夫之有《蝶恋花·潇湘十景词》《摸鱼儿·潇湘大八景词》和《摸鱼儿·潇湘小八景词》，连宋宁宗赵扩和明宣宗朱瞻基这样的至尊皇帝都曾创作《题潇湘八景画》诗歌，那些散佚于历史长河的“潇湘八景”作品之众多可想而知。在这些题咏潇湘八景的诗词里，不可或缺的一首即是《潇湘夜雨》，因为“潇湘夜雨”名列“潇湘八景”之首，咏潇湘八景必吟潇湘夜雨。

一般的认为，潇湘夜雨景观原生地在潇湘二水汇合处的蘋岛——潇湘渚，这里是湘江上游两脉源流——潇水和湘水的汇合处。站在蘋岛，但见潇水南来，湘川西至，二水汇合，环抱双洲，风景殊异。自秦始皇开凿灵渠，湘江水路即是中原与岭南交往的黄金通道，五代时在此设潇湘镇，后改潇湘驿，立湘口馆。士子南迁流寓于此，或身虽未至而心向往之，多有题咏。如北宋范仲淹名篇《岳阳楼记》：“北通巫峡，南极潇湘。”《永州府志》记为孟郊《湘南曲》——余冠英选注《汉魏六朝诗选》作为南朝柳恽《江南曲》：“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柳宗元《零陵春望》：“日晴潇湘渚，云断岣嵝岑。”刘禹锡《潇湘神二首》：“令人忽忆潇湘渚，回神迎唱三二声。”其中潇湘意象大体锁定在以蘋岛为核心的永州地区。谪居永州达十年之久的柳宗元，不仅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的绝句吟咏潇湘之境，还专门以《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为题作诗，描述蘋岛一带潇湘风光，借以抒发内心情怀。但是，直接描写这一地区的夜雨景象，并以《潇湘夜雨》命题的作品，在古人诗文中并不多见。米芾的《题潇湘八景诗并序》，算是对标精准。其《潇湘夜雨》序云：“苦竹丛翳，鹧鸪哀鸣。江云暗暗，江水冥冥。翻河倒海。若注若倾。舞泣珠之渊客，悲鼓瑟之湘灵。”诗曰：“大王长啸起长风，又逐行云入梦中。想象瑶台环佩湿，令人魂断楚江东。”或许是因为想象力太过丰赡，反倒损失了地域的真实与细节的清晰。

纵观前人咏“潇湘夜雨”，大多并不特指蘋岛区域，往往以整个湘江流域甚至是洞庭湖地区为背景。如刘克庄《潇湘夜雨》：“楚泽秋声早，湘山暮色遥。偏来短篷上，终夜滴萧萧。”楚泽、湘山，皆是泛指。朱瞻基《题潇湘八景画·潇湘夜雨》：“浓云如墨黯江树，九疑山迷天色暮。苍松岩下客维舟，鱼龙鼓舞飞烟雾。但见长空风雨来，势与云梦相周回。三湘淋漓泻银竹，七泽汹涌翻春雷。长江横绝巴陵北，一水悠悠漾空碧。洪涛巨涨顷刻中，虹桥隐隐无人迹。前溪遥见野人家，槿篱茅屋半欹斜。高楼谁得江湖趣，坐听潇潇对烛花。隔浦钟声来远寺，晓色苍凉喜开霁。青天万里白云收，满目湘山翠欲流。”九嶷、湘江，云梦、巴陵，尽皆入诗，想象宏阔，意象繁复，亦非具体一地之特写。或者是因为山水迢遥，文人墨客浪迹江湖，未必南极潇湘旅次蘋岛。吟哦潇湘夜雨，有时纯粹就缘于对这一文学意象的联想与遐思，寓情于景而已。如马致远的小令《潇湘八景·潇湘夜雨》：“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对具体景象的描摹只有轻描淡写的勾勒，其重心却全在烘托离人的羁旅哀愁与苦情忧思。

“涔涔湘江树，荒荒楚天路。稳系渡头船，莫教流下去。”（元·揭奚斯）哀婉缠绵的夜雨，凄凉而无助的心境，契合着古代文人士子执著的精神守望。借此抒怀，既钟情于山河的潇潇夜雨，又沉湎于心灵的微茫之境，可以无碍无障地达成意与象的完美叠合。虽然难以找出一首象李商隐《夜雨寄北》一般深有影响的千古绝唱，但仍然不乏经典之作。特别是元代戏剧家杨显之，根据潇湘夜雨之意创作了一部杂剧《临江驿·潇湘夜雨》，以其强烈的时代感和悲剧意识，撼动人心，催人泪下，为时人推崇。不少剧种改编移植成《临江驿》或《潇湘雨》，常演不衰。在那遥远的过去时代，相比后来电影《巴山夜雨》的影响，或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历代巨匠所绘潇湘夜雨图画，虽然鲜有真迹留存至今，但其穿越时空的文化影响力却从未曾缺位，从未曾减弱，而且历久弥新。陆游在《偶读旧稿有感》中感叹：“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潇湘意象独特而恒久的艺术魅力，早已经由历史作出了说明。千百年来，潇湘夜雨所滋育的精神血脉，在这一方水土汩汩流淌，丰沛、深远，而浩大。

潇湘夜雨——不只是一种飘忽的自然现象或景观，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文隐喻。

复制链接

下一篇

上一篇

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