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泡桐花下，春天并不鹅黄嫩绿，节令正当谷雨，中原大地上的绿早已铺陈开来了。回想那年看到杨树嫩绿的新叶，列队路旁，像孩童稚嫩的小手在风中拍响，那应是惊蛰或春分时节吧，春天的印象与眼前大不相同，那是大地从枯槁中苏醒，北方的春天万物在萌动、新生。季节制造着大地的梦幻之境。那年我到了开封，早已不记得年号了，今年为丙申，要去的地方是汝州。

都是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它们在汉语中就像春天的绿色穿过一茬茬岁月，浸染着历史。不论你在大地的哪个方向，只要是在汉语的覆盖下，你就能在方块字中与它们相遇。从开封到汝州，在黄河两岸，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太过丰厚了，读懂了她就几乎读懂了中国的历史。

汝州与另一个词语“汝瓷”几乎成了同义语。在往汝州的路上，两边一树树的泡桐花盛开，脑海里不断跳闪着“汝瓷、汝瓷”。

瓷，人类文明的标志物之一，与青铜、铁器、陶器一样，成为文明的重要表征，几乎所有的博物馆都离不了瓷器陈列馆。这来自于泥土的神奇之物，是泥与火的创造，通过火的仪式，泥在火里蜕变、升华，火在泥中深入、转化，一个文明的精灵进入了人类的生活。它又以自己的不朽——一种来自泥土的永恒品质，承载了人类历史的记忆，进入未来的岁月。时光里的奇迹，就在这片土地上永驻。

中国以瓷著称，一艘出海打捞的南宋初年的船，呈现了历史惊人的一幕，它的出现证明中国与瓷关系之深。船来自福建泉州，沉没在广东阳江东平港以南20海里，船上汇集了德化窑、磁灶窑、景德镇、龙泉窑等宋代著名窑口的陶瓷精品，品种超过30种，数量达6万至8万件。还有许多“洋味”的瓷器，从棱角分明的酒壶到喇叭口的大瓷碗，颇有阿拉伯之风，也许是接受海外订货“来样加工”的产品。显然船是往海外运送瓷器时失事的。

在考古现场，我看到了龙泉窑系的青釉菊瓣纹碟、德化窑系白釉印花卉纹四系罐、景德镇窑系青白釉印花花卉纹葵口碟、芒口碗和刻画婴戏纹碗，它们在海底穿过八百年的岁月，仍然散发出一种令人眩目的美，让人屏息静气。这是活的陶瓷史。而那个时期，东南亚人盛放食物使用的还是树叶。

宋代成了中国瓷器第一个鼎盛时代，出现了定、钧、官、哥、汝五大名窑。赵汝适《诸蕃志》记载，当时瓷器运往50多个国家，荷兰、葡萄牙商人将瓷器贩运到欧洲时，瓷的卖价几乎与黄金等同，使不使用瓷器成了身份和阶级的象征。

西方人以“瓷”来称呼中国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这是对中国古老文明最直接的称赞。在陶瓷史上，汝瓷出现得不早不晚，正好位于中间。在青瓷中，它也不是最早出现的，在越窑、龙泉窑与耀州窑之后，才有汝窑，但它却创造了青瓷的高峰。瓷前置一个汝字，足见“汝瓷”的不同寻常。

窗外，一望无垠的麦浪，从郑州往西，一路翻滚的深绿，浮着一层玉白色的穗。麦子已经抽穗、扬花了。这些养命的粮食，数千年里，与人类从不爽约。一茬茬的庄稼正如一茬茬的人，小麦年年生年年割。当我来到崆峒山轩辕黄帝向广成子问道的地方，围绕它的麦浪，昏昏默默，就像一片时间的海洋。土地永不衰竭的生殖力让人心痛。多少代人活过去了，我们用不着担心哪一年土地不再生长黍禾了。这是土地的奇迹，正如瓷器也是土地的奇迹。土地的庸凡朴实中有着最深刻丰富的蕴涵。它生育万物，世间的万千变化与创造也都来自于它。苍天厚土从不负于人。

默念着“汝瓷”，我对汝州的土地充满好奇，汝州的泥是不是有些特别？车一进入汝州地界，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地面。

汝瓷把青瓷之美推向极致之后，便窑空烟冷，仅烧制了短短40年，就废于战乱的尘烟里，可谓昙花一现。1127年4月，北宋灭亡，汝窑工匠逃亡江南，汝瓷自此辉煌不再。由于它专供皇室，流传于世的极少，南宋时就有“近尤难得”之叹，后人视之如拱璧，堪与商彝周鼎相比。据说现今存世的仅有65件，台北故宫博物院21件，北京故宫博物院17件，上海博物馆8件，英国伦敦达维德基金会7件，天津艺术博物馆、日本大阪东洋陶瓷美术馆、美国圣路易斯美术馆、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美国费城美术馆各1件，私人收藏仅英国艾尔弗雷德·克拉克夫人、香港罗桂祥先生各保存1件，另外3件流失在日本2件，1件下落不明。

但是汝州人并不甘心汝瓷就这样烟消云散，他们想要重现当年的辉煌。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总理指示要恢复汝瓷生产，汝州人早就想寻找出汝瓷的秘密，他们1956年在古窑址严和店建窑试制，数千次的失败也不妥协，五年后，夺得千山翠色的豆绿釉色率先烧制成功。22年后，天蓝釉终于试烧成功。又是五年，天青釉、月白釉也烧制成功了。天青色的重现天日轰动了国内外陶瓷界。

汝州的泥土颜色深暗，特别是山中出产玛瑙，瓷器美不美关键在釉，汝瓷以玛瑙入釉，这便是汝瓷的一个秘密。

这天下午，我们两过汝河，看了工业园区的几家工厂，便迫不及待去看汝瓷窑，在廷怀窑、玉松汝瓷、新嘉诚汝瓷开发有限公司参观，炉窑都设在室内，燃料用的是液化气，不再是那种烟雾腾腾的景象了。汝州人烧窑的方式已经从马蹄窑、直烟窑、倒烟窑、隧道窑、推板窑发展到了液化气窑。泥已经远离了土地，玛瑙也离开了山山岭岭，在一个个车间历经捡料、球磨、除铁、晒泥、雕塑、铸模、注浆、拉坯、修胚、素烧、窑烧等工序，泥土就如浴火的凤凰，获得了新的生命。

进入烧制车间，正逢瓷器出炉，炉门刚一打开，工人把瓷器慢慢拖出炉子，只听得一片叮叮当当的金玉之声，像一部弹奏乐，悦耳动听有如天籁。这是泥与火的交响，是大自然最神秘的声音，瓦落冰雹，琴弦轻拨，嘈嘈切切。琳琅满目的各类瓷器遇冷后纷纷开片，先裂开长纹，再裂短纹，这种如同花开似的裂变会一直持续下去。这是液化气炉不同传统窑炉的地方，它升温快，冷却速度也快，温度可以严格控制。烧一窑瓷器所费时间短多了。开出的冰裂纹美得令人心醉。

见证了泥土的奇迹，见证了尘泥的脱胎换骨，它是如此纯净，如水一般的清澈，苍穹似的高远，出尘的意境，这一刻，我看到了一种大美，一种时光深处的绵延与深厚，目光渐渐游离。

（摘自《中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