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阳光并不热烈,它慵懒地穿过香樟树的枝枝叶叶,在地面随意涂抹着不规则的光圈。光圈像和他闹着玩儿,忽而跳到他脸上,忽而爬到他深蓝色衣衫上。
他坐在香樟树下,坐在板车旁,板车上堆满了时令水果。板车把手上挂着的喇叭在循环播放着:“卖菠萝卖菠萝,5块钱1斤。卖菠萝卖菠萝……”叫卖声时而嘹亮高亢,时而被车水马龙压成了低音。
他埋着头看手机,偶尔会抬头看一眼来往的行人和扬长而去的车辆。有些时候,他就站在板车旁,佝着身子,帮助顾客挑选水果,把选好的水果放进秤盘里称,秤杆高高翘起。
每到黄昏,城管工作人员下班了,他才推着板车从廉租房出来。有时候,他推着一车水果,沿街兜售,喇叭的叫卖声随着板车的流动忽远忽近。更多时候,他的板车固定摆在廉租房门口,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
他的脸黝黑,这种黑掩盖了他的真实年龄,他看上去五十多岁,但他动作干脆利落如四十出头的人。只有当他咧嘴一笑时,才露出一口与他脸色极不相称的雪白的牙齿。与他肤色相近的是他常年穿着的深蓝色衣服,夏天为深蓝色T恤,春秋季是深蓝色夹克,冬季为深蓝色棉衣。他脸上常年挂着不变的笑容,淡淡的,不热烈,不迎合,让人如沐春风。
板车上的菠萝黄澄澄的,极诱人,散发出的阵阵香甜气味牵住了我的脚步,我打算买一个回家。菠萝新鲜、成熟,每一个都招人喜爱,我随便拿了一个,让他过秤。
他接过菠萝,放在秤盘上,秤杆高高翘起,一边报着斤两,一边问我,是否削皮带走。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他麻利地戴上手套,一手拿菠萝,一手拿刀,熟练地削完皮,又拿起一个一端是尖尖的锥形工具,把嵌入菠萝里的皮一点一点地挖掉。
他的一举一动总是那样贴心,让人觉得温暖,我想起了去年那个雪夜。那晚,我和朋友宵夜到12点多才散场。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拒绝了朋友开车送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家,一个人尽情享受一年中难得一遇的雪夜,享受那一夜的诗情画意。刚走到廉租房附近,就听到被夜风吹得忽高忽低的叫卖声,“卖冰糖柑卖冰糖柑,10块钱2斤,又香又甜。卖冰糖柑卖冰糖柑……”
叫卖声打破了夜的静谧,披着雪花的香樟树下,昏黄的路灯光里,他蜷缩在板车旁,成为黑夜中最醒目的一个句点。他的脚下放着一个小火炉,用一块布罩着,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热闹的叫卖声与寂寥的他形成了鲜明对比。无疑,他在等候一天中的最后一拨生意。那个时间点,通常会有许多夜归人,打牌散场、宵夜、K歌以及喜欢夜生活的人,往往会像倦鸟一样匆匆地归巢。
路过他的小摊,我从他冷得打战的手上,买了半袋冰糖柑。他称秤时,秤杆高高翘起,称完后,还从水果堆里捡了一个放进食品袋。我接过食品袋时,他望了我一眼,眼里闪烁着感激的光芒,由此我记住了他。
夕阳一寸一寸地西移,从对面高楼投过来一大片阴影,也送来了习习凉风。他认真细致地把最后一点菠萝皮挖掉,把削好的凹凸有致、黄灿灿的菠萝举在手中,左右看了看,问,要切成片吗?
我一愣,帮买主削皮,倒是稀松常事,但把削好的菠萝切片,这种事我倒是第一次遇见,我当然乐意,省得回家后又要动一次刀。我连连答应。
他取出挂在板车一侧的塑料砧板,把菠萝放在上面切片。他的贴心服务吸引了路人的目光,很快,有几个人围过来,你一个我一个地挑选起菠萝来。
他不慌不忙地切着片,忽然停下,脸上带着几分歉意,讷讷地说,这个菠萝烂了一点……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菠萝屁股那头确实烂了一点,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
他说,我帮你重选一个。
我说,只烂了一点点,没关系,卖给我也行。
他说,烂的不好意思卖给你,做事要对得起良心。这样吧,如果你愿意要这个菠萝,我退你一块钱作为补偿。
我很惊讶。尽管我经常买水果,但从来没有遇到过卖水果还退钱作补偿这种事。我说,那就另选一个吧。
“这个烂的我留着带回家吃,扔了可惜。”
他一边说,一边在板车上翻捡了几个,拿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为我挑选了一个浑身灿黄、没有一点瑕疵的菠萝。
围在板车旁挑选菠萝的顾客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老板心地良善,诚实无欺,不像某些小商小贩阴险狡诈,在秤上做手脚,用化学药剂浸泡水果,只为求个好卖相、好价格。
他似乎不习惯别人夸他,把头勾得更低了,一边削着菠萝,一边说,做缺德事会遭报应的,做事要对得起良心啊。
又是一个黄昏,我出门散步,路过廉租房小区,却不见了他和那辆板车。接连几天都这样。
有人说,他是下岗工人,做水果生意没赚到钱,到外地打工去了。
也有人说,他家老公公中风瘫痪在床,他回乡下服侍去了。
……
总之,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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