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伟

“腊月雪，满地落；果子（非常）冷，哈哈乐；杀年猪，嗷嗷叫；打糍粑，办年货；春节到，茶灯跳。”这是凤凰县乡下的一段童谣，反映了过年前后的红火场景。按旧时风俗，进了腊八，就算是过年。此后忙年、玩年、祈年、圆年的氛围越来越浓。

忙

年

著名画家黄永玉在《火里凤凰》提到：“过年，自然得痛痛快快从腊月忙起，来年三、四月还有糍粑和腊肉吃。”他的同学书法名家刘壮韬在《忆童年过年》中也说：“每到腊月，城内外便不时传来杀年猪的尖叫声。天气虽冷甚至下着雪，但人们都乐于出门办年货，乡下自是农活闲日，纷沓而来的人们，把平时小城老街均衡的人流量充塞得格外热烈。”

旧时过年奢望的是吃猪肉，那时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猪。旧时宰猪，必先看日子，天麻麻亮，猪会在不同吉时被赶出来。饲养多日的主人则在猪栏旁烧纸钱，既表达不舍之情，也祈求神灵保佑。

仪式完毕，几个壮汉提尾抓脚使劲向后扯，猪嗷嗷尖叫着拼命往前奔。大家合力将猪抬上长板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久猪便断气了。接着割破脚皮，用嘴使劲吹气（后改为气筒打气）。胀成气球般的猪被抬进槽盆，继而烫水、刨毛、悬挂、开膛、洗肠、称重……那一招一式的娴熟动作，唤起了喜气洋洋的年味。

猪被砍成数块后，往往会留部分熏成腊肉。熏制程序既复杂，又原生态。先抹上盐，洒些胡椒粉、花椒粉，然后放于水缸，让盐、胡椒、花椒的味道渗进肉中。十多天后，分块挂在炕上或灶上，每天经受柴火、橘皮、蔗渣等材质熏制，腊肉便含有特别香味，变得嚼劲十足起来。

打糍粑是年前的另一项力气活，也需要几家人合力完成。前一天晚上将糯米泡入水缸，次日清晨放在甄子蒸熟。蒸熟的米，热气升腾，香气四散，惹人纷纷捏一团尝鲜。糯米饭倒进石槽，青年男人便你一锤我一锤打起来。米饭越打越烂，越打越费力，提锤时会拖出长长白丝。糯米打软后，女人和孩子们手上蘸点蜡油，与打粑人一起赶紧抱出，放于厚重冰冷的石板上，趁热捏成团，再轻轻压扁，放到备好的塑料膜或木板上。

忙完杀年猪、熏腊肉、打糍粑三件大事，村民们可以有条不紊地置办其他年货了。如包饺子、灌香肠、磨豆腐、买糖果、爆米花、宰鸡鸭、炸灯盏窝等等。总之，忙年的主题，始终离不开“吃货”，离不开与人交流。大家在忙忙碌碌中换来了邻里分享的喜庆和飘荡的年味。

玩

年

沈从文先生在《忆湘西过年》记载：“我生长的家乡是湘西边上一个居民不到一万户的小县城，但是狮子龙灯焰火，半世纪前在湘西各县却极著名。逢年过节，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灯。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灯’，只是全城敲锣打鼓各处玩去。白天多大锣大鼓在桥头上表演戏水，或在八九张方桌上盘旋上下。晚上则在灯火下玩蚌壳精，用细乐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烧灯’，主要比赛转到另一方面，看谁家焰火出众超群。”

这是凤凰百年前的玩年方式，与“送灯”“烧灯”密不可分，与鞭炮息息相关。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耍龙灯、看茶灯自然热闹好看，但孩子们最喜欢的还是放鞭炮。鞭炮不能随意乱放，需要拆开连线，一个一个点燃。孩子们这种玩乐的劲头可从清早延续至深夜。按照乡下习俗，大年三十、正月初一至初四、正月十五，每家每户都要燃放。尤其是大年三十晚上12点左右，整个村子鞭炮齐鸣，烟花绚烂。年味便在爆竹声里沸腾着、喧闹着……

改革开放几十年，村民们富裕了，物质丰富了，在相当一段岁月里，过年演化为打打麻将、看看电视或是相互攀比。部分人患上了“春节恐惧症”，“不像过年”“害怕过年”的抱怨声开始多起来。“传统节日怎么过”一度成为热门话题。

近年来，在春节联欢晚会、文化进万家活动启发下，各地尝试举办文化活动，探寻新的“年味”。我的家乡水田村，每到腊月二十八会举办乡村文艺晚会。从大年初一开始，还开展迎新春文体活动。年轻人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中老年人尽情跳着广场舞，小孩子热衷参与互动节目，连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茶灯也有了传承平台。现在村里的老人、青年和孩子们，开始盼着春节期间一展身手、一亮歌喉。人一旦有了期望，“年”也就找回来了。

今年举行的“神秘湘西过大年”民族年俗文化活动也值得期待。我们通过看美景、赏民俗、品文化、尝美食、享民宿等方式，必将进一步提升玩年的档次和品位。

祈

年

过年是辞旧迎新、祈福纳吉的象征。“年”的甲骨文字形，上面是“禾”，下面是“人”，表示人背着成熟的庄稼。《说文解字》解释，“年，谷熟也。”经过数千年演变，在最初期待风调雨顺、五谷丰收的基础上，我们祈福的方式、内容越来越丰富。从形式上看，凤凰县乡村主要有以下几种：

首先，挂坟是必不可少的。这表示迎接先祖“回家”，祈愿护佑后辈。腊月二十几，年轻人和孩子们成群结队赶往祖坟地，忙着清除杂草、添土整坟、挂上标签……再把“刀头”（正方体猪肉）、白酒等供品摆在碑前，分酒三杯，烧纸三堆。随后燃放鞭炮，顿时烟雾袅袅，炮声隆隆，气氛肃穆又欢快。

其次，不可或缺的是张贴春联。旧时村民们会在粮仓贴“五谷丰登”，猪圈贴“六畜兴旺”，土地庙贴“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现在对联主要贴在家里大门两边。大年三十那天往往大人踩木梯，小孩捧春联，讨论着上联还是下联，左边还是右边。大家在交流沟通中联络了感情，增进了情谊。

祈年的重要仪式当然离不开守岁。除夕被称为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可谓“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长辈守岁时会给孩子压岁钱。“岁”与“祟”谐音，得到压“祟”钱，能够健康度过一岁。也有晚辈给老年人压岁钱的，希望长辈们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守岁期间会吃饺子。饺子的“饺”与“交”谐音，象征着团聚合欢。饺子又形似元宝，含有招财进宝之意。

此外，有些古老的祈福习俗至今仍在传承着。比如，年前进行大扫除，家家扫地，擦洗用具。按传统说法，“尘”是“陈”的谐音，“扫尘”意味着“除陈布新”。这与倒贴福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倒”和“到”谐音，“福倒了”意为“福到了”。如果门够大，能贴上五个福当然更好，那就是五福临门。吃好年夜饭，家人轮流洗澡，洗净流年晦气，一身清爽。大年三十晚上过去还有“烧旺火”的习俗，意为兴旺红火。

大年初一的祈福习俗也不少。如除夕过后，大家到井旁争抢“头水”，争到第一担水预示大吉大利。清晨出门第一件事是捡柴，“捡柴”就是“捡财”，“捡柴喜”就是“捡财息”。接着放鞭炮，据说可以吓退瘟神疫鬼。放鞭炮后，满地尽是碎纸断片，不能扫，也不能倒。因为“倒垃圾”便是“倒财”。大年初一还忌说不吉话、丧气话，逢人要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身体健康、学习进步、事业有成之类。

年是旧时光的终结，新生活的序幕。这些仪式感很强的习俗，既琐细复杂，又隆重快乐，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正如宋代杨无咎在《双雁儿·除夕》所说：“劝君今夕不须眠。且满满，泛觥船。大家沉醉对芳筵。愿新年，胜旧年。”

圆

年

家是乡愁的物质载体，年是乡愁的精神载体。“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简单一句话，道出了春节永恒不变的主题。

春节来临之际，出门在外的人不论身在何方、走得多远，均忙着搭高铁、坐火车、乘飞机、换汽车、骑摩托车，不顾劳累，千里返乡。这种追赶，最为壮观宏大、最为激动人心。因为追赶的是欢聚，追赶的是团圆。

从古至今，团圆的重头戏是围桌吃年夜饭。当天家人们各显神通，炒、蒸、烹、煎、煮……为的是办好这顿意义不一般的晚餐。这些不同类型的食物也被附于特殊含义。比如，葱是聪明，豆腐是福气，芹菜是勤劳，鱼是年年有余、连年有余，等等。忙活大半天，火锅儿、红烧肉、煎鲤鱼、辣子鸡、鸡蛋卷、花生米、酸萝卜等佳肴齐整地摆上桌。先别着急吃！吃之前需敬神龛、烧纸钱、放鞭炮，以逐出鬼魅、请回祖先。整套仪式完成，全家老小才能拿筷端碗、喝酒吃肉，或豪饮，或微醺，霎时间院落内外充满着打趣逗乐、欢声笑语。

吃饭如此重要而有趣，那么一顿不够就多吃几顿。于是大家走亲访友，四处拜年。其中比较重要的是给外公外婆拜年。上世纪走亲戚大多靠两条腿。小孩跟随父母，或挑着猪腿、牛肉，或背着烟酒、糖果，跋山涉水，辛苦前行。进入新世纪，电脑、手机慢慢普及，有了短信、QQ、微信、抖音。拜年可以足不出户、一键群发，虽然方便省事，却少了团聚感，多了失落感。

庚子年是极不平凡的一年。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使人过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春节，体验着具有特殊意义的“年味儿”。那时人人戴口罩、常通风、勤洗手、不聚会，公职人员尤其医生护士、公安干警、乡镇干部，从大年初一就取消了假期，日以继夜战斗在工作岗位，参与到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其他人则压缩生活空间，放缓生活脚步，于是街市变得冷清、车路变得空旷。“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感觉油然而生。

著名作家冯骥才说：“人情味正是中国最深的年味。”无论习俗如何变化、科技如何发展，键对键替代不了面对面，空对空替代不了实对实。正因为富有浓厚的人情味，经历岁月锤炼淘洗的年味，才能在忙于食事、娱乐清闲、祭祀祈福、阖家团圆的核心主题上，不断营造喜庆、镌刻记忆和安顿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