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

狗

娘

狗娘、老成、小林住在同个院子，房子距离很近，相隔两三家。他们都姓刘，书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

村里正在建设新村部，拆掉了原来的火砖油坊。以前，房里住着个独特的人，一住几十年。他常穿旗袍，化着浓妆，留长发，扎辫子，外号“狗娘”。有时碰到赶场，便更加注重形象——戴上大红花。

他也有才艺，逢年过节跳茶灯，或到县里参加比赛，会有节奏、单调地敲大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打鼓时穿绿色军装、戴绿色帽子。

他也会手艺——上屋顶翻瓦检漏。过去多是木板瓦房。捡瓦肯定不是雨天，大热天别人躲阴乘凉，他戴着斗篷，蹲在高高的房梁。即便挥汗如雨，捡瓦也极认真。因为反正没其他事干。请的人多了，吃饭不愁，还有工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不会耕田犁地，也没有水田沙土。他常说：“这块田是我家的，那块地是我的。”有人以为讲梦话，其实是真的。他家曾是大地主，一九五一年，实行“土改”，田土被分，人被打倒。

十多年后的“文革”是大运动、大破坏，民族劣根性得到大爆发。无论被斗者，还是斗人者，人性都是扭曲的。狗娘受到刺激，心态开始扭曲，不男不女起来。几十年后赶场，他推着领导瓷像招摇过市，人越多笑得越灿烂。

日子如水般平静，好久没看到狗娘了。有年腊月二十八，火砖油坊灯火通明。狗娘死了，时年八十五岁（真看不出来）。次日清晨六点多，下着倾盆大雨。鞭炮响起，村里人被吵醒，但觉得很喜庆。正在过年嘛，满地碎屑，瞬间被冲走，未留一丝痕迹。狗娘埋在哪里呢？没几人晓得。

老

成

老成虽然有个老字，但智力很低，智力大概只有五岁。五岁已经知道某天终究会死。他感到害怕，害怕闭眼后的一片漆黑。

老成人不高，一米五，却有一百四十多斤。胖是有原因的，爱吃肉，尤其喜欢扣肉和红烧肉。也爱吃水果，有次一口气吃掉二十多根香蕉，走到别人家上厕所。那时都是旱厕，粪坑架两块木板的那种。“噗——噗——”几声，粪便四溅。拉完后，悄无声息地走了。主人家狠狠地骂他几句，憋着怒气清扫干净。老成习惯性“嗨嗨、嗨嗨”笑着。母亲叹气说：“晓得你，以后强子开搞？！”五十年来，母亲的这句话重复了几百遍。

老成手脚不灵活，走路一瘸一拐，当然无法干农活。他整天待在家里，要不就到院子周边瞧瞧。到了夏天，他怕热（几乎不穿衣服），胸脯、肚皮上的肉会随着脚步有节奏地抖动。

有一天赶场，村里来了个疯子。疯子捡地上的东西充饥，也常到垃圾堆找食物。他不知来自哪里，讲出的话，别人也听不懂。他衣服破烂，与长头发一样油光发亮。大家以为疯子是过客，没料到来了就不愿离开。

那年冬天，气温极低。疯子披着破棉衣，蜷缩在农贸市场角落。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疯子冻死了。村干部组织人将他包裹好，埋进了猪草垅。

猪草垅位于学校对面。垅的两边是高山，山上栽有椪柑、杉树，山下小沟永不干涸，终日潺潺，滋润着几丘薄田。垅里空气清新，春末夏初，常有鸟叫，“归归红、归归红……”。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成父亲离他而去，母亲的担子更加沉重，奇怪的是老成年纪越大，反而越爱“走脚”。有次，居然独自去了几里外的猪草垅。天黑后，忘记回家的路，瑟瑟发抖，哭喊着“妈哎、妈啊……”。

哭喊声引起四个爬墙溜出去上网学生的注意。有个学生认识老成，几人气喘吁吁地轮流将他背回家。母亲流泪叹息：“晓得你，以后强子开搞？！”

不知不觉过了几年，老成的母亲病了，一日两餐忙不过来。老成得了脑血栓，很少出门了。他还是习惯性“嗨嗨、嗨嗨”笑着，但皱纹深了很多。

有一晚，母亲累得先睡了。半夜里，老成感觉眩晕，隐约听到“归归红、归归红……”，眼前一片漆黑——永远的黑。他或许知道，死亡是什么了。

小

林

小林与老成截然不同，一瘦一胖。小林留着长发，身材像发丝一样轻飘飘。

他爱跑步，经常长跑，马拉松式的。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一跑十多里地。碰到水坑，脚一踮就过去了。每天从学校门口跑过，总会扭头看看。他对这所学校是有感情的。

小林那么轻巧，力气却很大。砍柴齐整整的，下坡、平地能挑着柴火带小跑，飞一般便到家了。冬天打雪仗，他捏的雪球最硬，打在屁股上像石头一样。

小林不爱说话，也很节俭（几乎不花钱）。随着年纪增大，性格很是古怪。惊蛰以后，天气回暖，他喜欢到山里捉蛇。别人去了晚上回家，他往往睡在山中。第二天，总提着鼓鼓的白布口袋。

蛇捉回来，有时养着，逢农历一、六赶场便卖给收蛇人。收蛇人通称“蛇咖”。蛇咖看人行事，见到小林便高兴。因为他的蛇要么肥大，要么毒性强。

菜花蛇就是蛇咖和小林都喜欢的。菜花蛇头部有“王”字斑纹，背部呈黑色，混杂黄花斑，似油菜花。这种蛇粗壮凶狠，体长两米，但无毒，药用价值高，能卖好价钱。

五步蛇热天喜欢爬到岩石、草丛、树根下乘凉。它毒牙长、毒性强，人被咬着，夸张到走五步便身亡。小林喜欢捉这样的蛇。因为很有挑战性。

有天傍晚，小林穿上半桶橡胶靴，准备好口袋、手电筒、捕蛇钳等工具，照常过野外生活去了。他来到熟悉的高马塘林场，小心翼翼寻找，发现一棵大树根下有点动静。小林打开手电筒，用捕蛇钳轻轻地伸进树洞，里面黑乎乎的。一条蛇立即钻出来，他本能地用脚踩住蛇身。这是一条很大的五步蛇。五步蛇扭头反咬一口——咬穿了鞋子！他刚抬脚，蛇就跑了。他忍住剧烈疼痛，追上去用捕蛇钳将蛇身、蛇头打得稀巴烂。他的脚血流不止，迅速肿大，感到阵阵晕眩。

小林用手机拨打母亲的电话，讲出了具体位置，然后艰难地走到山间车路旁。医生从城里赶过来需要时间，送到医院又缺少血清，不得不从外市调运。小林错过了抢救期，死时不到四十岁。

开吊那天，鞭炮声声。意外的是学校领导来了，他递给小林母亲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学校位于溪水旁边，但缺少饮用水。每到夏天，几百师生共用两个水龙头，取水很不方便。我自愿捐款五千元，用于扩建蓄水池、增加水龙头……”

母亲颤抖地看着小林笔迹，哭得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