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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籁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湘西团结报

十几根田坎之外,便是我的舅娘家:一栋破旧的木房子,屋后是爬满青苔桂竹摇曳的竹园,门前有终年不闲满地绿色的菜圃。

舅娘大我母亲好几岁,近八十岁的人了,至今还是孑然一身。舅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过苦日子时饿死的。舅娘心里一直欠着舅父,想着舅父,孤身不嫁,直到熬成现在一脸苦瓜皮的老婆子。

还好,有一只猫头鹰与她常年相伴,舅娘还不至于十分孤独。

那只猫头鹰是前几年她从山中捡来的,当时还是受了伤的雏鸟,经过舅娘一番精心疗伤喂养,数月间就发育成了一只威武的大鸟:羽毛柔软光滑,灰中泛黄;圆头圆脸,猫脸鹰身;黄黑相间的大眼滴溜溜地转,炯炯发光;嘴似镰刀,爪如铁钩。

猫头鹰很有灵性,懂得认主报恩,比及其他禽类。那只猫头鹰从此像影子一样跟在舅娘身后,舅娘待它也像“儿子”一般。

猫头鹰好像挺懂得舅娘的酸楚,三天两头在她那几亩薄田上空盘旋打转,把田鼠吃得一干二净,还时不时地叼回一些小鱼和山果,有时也叼来老鼠和蛇,舅娘哭笑不得;猫头鹰嘴尖舌巧,经常学着其他山鸟鸣叫,逗舅娘开心。舅娘自从有了猫头鹰,日子也润色了不少,多了很多笑声,不常回家的我也屡屡看见她舒心的笑容,犹如拒霜绽放的木芙蓉。

其实舅娘有个儿子,不过也是捡来养大的,那还是刚承包到户的时候,她晚上从路边抱回了一个弃婴。兴许是孤寂已久太想有个依靠的缘故,兴许是母性天生的善良见不得这些作孽的事,兴许是觉得老天爷的眷顾特意作出的安排,她确实没有任何犹豫,就把一个哭滴滴的弃婴抱回了家。

舅娘的母爱一直冻僵着,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后,就像一坛被打破的乳液,浓浓的,馨香的,毫无保留地喂给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自然而然成了舅娘的儿子。

这个儿子特别听话,读书特别用功,特别争气,一晃间就长成了一个大后生,考上了名牌大学,考进了一个上市国企,又很快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人做老婆——好像还是一个大老板的女儿,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当,一切都是那么的麻溜,一切又都是那么的突然。

舅娘还未来得及歇息一下,还未回过神想个明白,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恍然间就要离家远走高飞了。真不敢回想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些刮风飘雨与儿子相依相伴的日子里,抱着、搂着、喂着、背着、牵着、陪着、哭着、笑着、喊着、想着……舅娘生怕儿子受一点委屈,生怕儿子没有出息,把所有的积攒都花在了儿子身上,所有的心思都烙在了儿子梦里。儿子几乎成了她生命的全部。

不知不觉地,她就这样老了。儿子要去城里过日子了,她懂得意味着什么。可是她已经六神无主,常常一阵阵发呆。

儿子做错事恨铁不成钢打痛他时,她后悔心疼得哭过;儿子考取大学收到通知书时,她激动得发抖哭过;儿子招进大企业工作时,她欣喜得眼眶噙满了泪水;儿子娶媳妇在家里请酒时,她更是偷偷趴在丈夫的坟头号啕大哭;儿子新婚后该回城上班了,她还是老样子,替儿子背行李,送儿子赶车,直愣愣地望着载着儿子儿媳的空调大巴卷尘而去。

这一路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流。大巴车远去了好一阵,她一个人兀自在公路边,双手交叉抱着,站了很久,很久……

好多年都没有回来了,打儿子那次新婚回城后,舅娘掐着手指算着。刚去的那几年,儿子还常有电话来,逢年过节也寄了一些钱,但最近几年几乎不打电话了,也没有钱物寄了。舅娘有时心里挂牵,闷得慌,就打电话过去,儿子起初回电话说得好,说就是事多,跑来跑去,身不由己,等有空了一定回来看她老人家。慢慢到后来,电话里老是忙音。

舅娘心里亮得很,脸上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平时乡里乡亲碰面拉家常,她总是很轻松地说,儿子现在管工程,常年全国各地跑,停不住;城里房价高,要还贷,自己又帮不了什么,由他去吧。

的确,城里的房价就是贵,贵得就像一个大天坑,寻常人家那点钱怎么都是填不满的;城里的房子好像悬挂在空中的鸟窝,乡下人一旦住上了,就黏上了,一时半会儿搬不出来。

真是老天爷有眼,飞走了一个儿子,老天爷却给舅娘送来了一只猫头鹰——简直就是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也许带来了一些乐趣,可这个“儿子”终究不是曾经相依为命的儿子啊。

舅娘毕竟年岁高了,近年来病痛缠身,一天天不吃饭,家里冷火秋烟的。我母亲实在看不过去,经常送些饭菜过去。不过,舅娘还是吃得很少。

舅娘心病比身病更痛。她心里绞痛,没有特效药,只有忍住。

她有时盯着那条人来人往的车路,发疯地想,儿子会回来吗?也许……

入冬后,雨水特多,地上湿漉漉的,空中凉飕飕的。舅娘的儿子突然来电话说,他们一家子要回家过年。舅娘听过后,俄顷心里热浪翻滚,那股热火劲儿如同一锅在熬的猪油直往上冒。她逢人就说,笑声一串串跟着震天响,不到一个早上工夫,全寨子人都晓得了。

儿子不再是当年的学生娃了,到底是隔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在外面闯荡的。

回乡的那天,儿子好风光。一溜烟开进村寨的宝马,穿戴时尚的一家三口,圆圆鼓鼓的大包小包,七嘴八舌无比羡慕的乡亲,摇头愰尾打圈圈的小黄狗,跳上砖墙伸长脖子打鸣的雄鸡……

“真是过热闹年啊!”但凡迎面打招呼的,莫不脱口称赞。听到乡亲们的赞叹声,舅娘心里热乎乎的,美滋滋的。

可是,没过几天。“哎呀!”一声女人的尖叫声把这个热攒攒的家庭劈头盖脸浇上了一盆冰水。原来是儿媳妇傍晚上茅厕时,那只猫头鹰扑翅一闪,俶尔向她扑来,吓得她大叫,摔在地上,手脚擦得鲜血直流。

儿子知道是舅娘养的猫头鹰惹的祸后,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又左右为难。儿子是常年在外面做工程的,比较看重迷信那一套。他清楚,猫头鹰声恶,使人震悚,不是吉祥之鸟。乡下常有“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的说法,哪里有猫头鹰叫,哪里就有人要死,故而历来对猫头鹰有报丧鸟之称。老百姓还常在口头念:“穵空雀吃娘肉”——其实这是一种误解,猫头鹰一般都在幼鸟出生一个月后悄然消失,是为了让幼鸟独立生存,纯属自然属性,并非被幼鸟吃掉。尽管如此,舅娘的儿子还是认为家养猫头鹰不吉利。

儿子也怕伤舅娘的心,很柔和很耐心地劝说舅娘家里不要养猫头鹰。舅娘还是被说服了,她掂量得出儿子和猫头鹰孰轻孰重,决定把猫头鹰放生。舅娘怀抱着猫头鹰在山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再绕到几十里外的山界上,才把猫头鹰放生。可是当他回到家时,那只猫头鹰就已经站在家门前的梨子树上,对着舅娘“咕咕”欢叫,不时地蹦来蹦去。舅娘就不信猫头鹰那么倔,连续几天,又放生了几次,但猫头鹰每次都能轻轻松松地找回来,好像就根本没有那回事儿一样。舅娘实在是没法子,只好作罢。儿子看在眼里,也无话可说,再说过年后马上就要回城上班了,忍忍就算了。

不过,凡事总有不凑巧,还没消停几天,半夜里,那只猫头鹰幽灵般地叼来一只大老鼠放在孙子枕边,把儿子一家人惊吓得魂飞魄散,孙子哇哇大哭不止。儿子气急,随手操起一根竹竿追打猫头鹰,猫头鹰被打得乱窜,最后哇的一声,悬翅远飞而去。

舅娘的孙子着实吓怕了,尽管找人取了黑,但一到晚上还是哭个不停,瑟瑟发抖。儿媳妇也一改城里人的矜持,说起话来变得阴阳怪气,越来越难听,直嚷着要回城。

儿子无奈,跪在舅娘面前说:“恕儿不孝,您老人家保重吧!过些日子,我们再回来……”儿子话声颤抖,说罢,就拉上儿媳,火急火燎地把孙子抱上车,打响马达,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

儿子一家人都走了。猫头鹰也飞了,凄厉地叫着。

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舅娘的胸口像被谁重重地打了一闷锤,一屁股塌在椅子上,嘴里喃喃地蠕动:“都走了,都走了……”

那个晚上,寒风大作,寒夜飞花。整个房子吱吱嘎嘎,怕是要垮了;屋后竹园噼里啪啦,不时有竹子折断。

舅娘再也没有走出那头破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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