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刺向我胸膛的匕首,让我鲜血淋漓。
放下手上的小说集《农历才是历》,我心里蹦出这样的“诗句”。我不是诗人,戴小雨是。戴小雨由诗歌而散文,而小说,皆成绩斐然。这本集子是他几年来小说创作的总结。我花三天时间读完这个集子,不自觉地沉沦于作者营造出来的文学生态中,流连忘返。
如同福克纳毕其一生营造邮票一样大的故乡一样,戴小雨也在营造着自己封闭的文学生态。绵延不绝的群山,茂密苍翠的森林,因截流而显得更浩渺的沅水,被截断的死路,因河而生的渡轮……他用深情而克制的笔调,叙写着这个有时叫乌宿,有时叫王村,或者其他什么名字的地方。他随意杜撰地名,他是作家,有权这样做。但不论叫什么,它都是戴小雨的“奥克斯福”。这里有他的亲人,乡亲,朋友,当然也有他自己。
戴小雨忘情书写着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笔端流淌着悲凉。没错,是悲凉。无论是一生也忘不了土地的田生老汉,皮草鞋,刘福安(《农历才是历》),或是想逃离却始终被困的三胜,二秀(《一辆车的公路》),以及有着小狡黠的刘西荞,梅宝田,所有这一切人物,都寄托作者对故乡土地远去的悲凉感。
田生老汉和他的女人春可谓是山村里的成功人士,儿女都出息,过着衣食无忧的安生日子,却对荒弃的田地念念不忘,一丘连一丘、一垅接一垅的稻田被疯长的野艾蒿与狗尾草掩蔽,他却能从中辨认曾经的稻浪。这是根植于血脉中的眷恋,他出生在这块田地上,这片土地养育了他的祖先和儿女,成就了他和他的爱情。在堆得小山一样的稻草堆里,他先下手为强,让春成了自己的女人。六十岁生日那天,他决定重新耕种业已荒芜的土地,但却无法说服孩子们。他是一个农民,他说出的一切理由都词不达意。只有女人知道,土地就是他,他就是土地。当成熟的季节来临,在刚刚收割堆积起来的稻草堆中,田生老汉和老伴重温了他们四十多年前的故事,那样甜蜜,那样惬意,那样满足。是啊,身下的是他的女人,女人身下,是他的稻谷,而稻谷下面,是他的土地。他和他们合二为一了,谁能把农人与土地分得开呢?
三胜是一个有头脑的人,有抱负,有雄心。与田生老汉不一样,三胜属于这片土地,却保持着距离。所以,他看到这块土地里缺少什么,他要改变它,让它变得更好。他骗来二十万元钱修了一条路,欲因此拿下长浪山最美的女人二秀。为了这条路,三胜把自己变成一个嫌疑犯,二秀也成了别人的女人。这是多么沉痛的故事!“我死了,你能活得了?”“我死了,我还有这条公路留在长浪山。长浪山人永远不知道我修这条公路的钱是骗来的,我依然是长浪山最响亮的男人。”读到这里,我禁不住热泪盈眶。这块贫瘠而亲爱的土地,爱它,就一定会付出代价。对它的爱,让我们痛不欲生……
怀着对这块土地的深沉眷念,戴小雨用他克制却带着温度的笔,刻画了大量的故乡风情与故乡人物。他们心地善良却又钩心斗角,宽容忍让却又睚眦必报,相亲相爱却又以邻为壑,纯朴却又狡黠,坚韧而又脆弱。他们热爱乡土,却又一心想要逃离;他们淳厚对待陌路,却对身边人刻薄如刀……种种矛盾的人性,体现作家对世界的非凡洞察。与描写对故乡土地的眷恋不同,戴小雨更多的笔调在展现着这种矛盾交织的生态。《你家的小鸡归我》、《守旗》、《一辆车的公路》、《酒令》……一系列作品中,这些芸芸众生相互伤害又相互守护,热爱故土却又想着逃离故土。梅宝田的儿子打工去了,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他负起替儿子看管媳妇毛豆的责任,与陈西荞明争暗斗,与凿割松脂的外地人结成联盟,不抖毛豆却与外地人私奔而走。到这时,这一对冤家却又不约而同前去拦截。《三个人的故事》中,邓有为因为老婆二妹与大宝私通,发誓报仇,断了大宝的财路,但在大宝和二妹窘迫拮据时又伸出援手(当然也有羞辱对方的阴暗心理在内)。当邓有为的船面临危险的时候,大宝奋不顾身,力挽狂澜……这一切,都鲜活可信地展现了人性的复杂矛盾。
故乡让人如此迷醉,却又如此锥心。逃离故乡成了又一个主题,三胜、毛豆、二妹,这些留守在故乡的人,心里却有一种逃离的冲动。三胜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大江截留,他的路成了死路,车开不出去。毛豆与凿割松脂的外地人私奔,固然有性的意识,但更多的其实是对故乡的逃离。二妹被邓有为和大宝两个男人所爱慕,却也为他们所桎梏,她是主动的觉醒者和逃离者,她要做一个独立的人。当邓有为和大宝的船在险境中生死未卜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明确自己的方向:“此时,她正急匆匆地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高处,猩红的太阳线,慢慢地燃过山巅,她突然觉得这西沉的太阳比清晨的还要美。”
戴小雨的小说充斥着这种矛盾因这矛盾而让人生出窒息的痛楚。远古的故乡正在遭遇着一场大变革,无论是沅水截流,还是打工潮兴起,或是乡土古风的崩塌,一切都让人痛心。坚守是那样的无奈,如同《守旗》里的老人。无论我们是否承认,故乡已失守,一个侵略者不可守御地闯了进来。但是,这不是结果,一切才刚刚开始。远古的故乡倒塌了,新的故乡还没有建立。我们存放灵魂的地方只有一堆废墟,这是多么沉痛的景象!回望故乡,我们只能在废墟和水光里寻找故乡依稀的影子,足以让我们这一代人唏嘘流涕……
然而,更让人唏嘘的是,我们为了让故乡坍塌,还付出了多少代价,乃至于宝贵的生命。《酒令》里的“我”、童正、邓军,付出血与泪的代价,所做的不正是让故乡永沉水底吗?《守旗》中的杨怀山是一个坚守乡土道统的战士,最后也只能大败而归,只能在自己的精神幻境里成为一个固守高地的战士。
一步一步追来/小溪最后还是瘦了/夏天最后的枝头/花头巾早已风干。
霜降那天你哭了/忧伤一节节折断/没人告诉你姑娘去了哪里/天越来越高/越来越冷。
初恋一晃而过/花头巾长成了山茶花/再一步是城市/又一步到中年/一圈一圈老去的新娘/是我埋得最深的秘密。
……
依稀记得,这是戴小雨写的诗。这诗里,他把痛苦写得那么甜蜜和美丽,那个姑娘去了哪里?是逃离故乡吗?逃离时,她哭了吗?她时常怀念故乡吗?
戴小雨把他的小说集命名为《农历才是历》,不知是刻意还是因为什么。总之这不像一个书名,一开始令我鄙视。后来我明白了,这恰如其分地说明他的作品与土地,季节难于割舍。戴小雨是一个作家,又未尝不是那失败的故乡守卫者?二十年前,我听从孩子的劝告舍弃农历生日,而选择阳历生日。我知道,无论我们做些什么,抑或什么也不做,故乡已经坍塌,回望与谒拜,都只能让我们大醉酩酊,泪流满面……
(作者系湖南花垣人,苗族,著名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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