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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记住你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湘西团结报
○李

用力记住你

有统计数据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三秒,就会有一个人陷入记忆的黑洞状态,医学术语叫做阿尔兹海默症。

这不是生命的尽头,但这是属于时间的漫长隧洞,或许也是一场已经开始便无归程的马拉松。在岁月的荒原处,有谁,同这些被记忆打败的孤客,共同面对人世的浩大苍茫。

我楼下有个老人,常常半夜起来趴到阳台上,望着楼下方向出神,有天晚上,我被他的喊声惊醒了,老人在喃喃呼唤:“辉儿,辉儿……”

我后来才知道,老人呼唤的辉儿,就是他的儿子。儿子在山东济南安了家,老人和女儿一家住在一起。前年,老人的老伴儿去世了,不久后的一天,老人在电梯楼里兜兜转转了好半天,是他迷糊了,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了。老人的女儿告诉我,爸爸有些痴呆了,有时认不得她,常常抓住她的手,哆嗦着说出话来,但爸爸常常在家里翻开老照片,看到儿子小时候的照片,他就兴奋地喊:“辉儿,辉儿……”

朋友老牟,他父亲八十一岁那年,患上了老年痴呆。老牟在小区大门外摆了一个卖百货的小摊,母亲已走了二十多年,经过商量,他把患老年痴呆的父亲送到了离家不远的养老院住下。那里有父亲的好多老伙计,有人陪他唠嗑,说不定会让老人混沌的意识清醒起来。

有天,老牟买了水果去看父亲,父亲一个人靠在墙角,流着口水,像婴儿呛奶一样,胸前还兜着一条帕子。老牟给父亲削了一个苹果,父亲憨憨地笑着,接过水果吃了起来。吃完了,父亲说了声:“叔叔,谢谢啊!”一声“叔叔”,让老牟心如针扎。

老牟一把掰过父亲瘦削的肩膀,大声唤父亲:“爸,我是您的儿子!”父亲呵呵呵笑了起来,如梦初醒的样子,嘴里嘟囔道:“儿子,儿子……”

老牟走到了大门前,父亲一直在背后跟着,嘴里在喊:“儿子,儿子……”

老牟回头,望见父亲蓝幽幽的眼,似有一层雾阻隔着。他拉住父亲的手用哄劝的口气说:“爸,听话啊,我常来看你的。”父亲一下靠在了他怀里,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你真是我儿子吗?”“爸,我真是你儿子……”老牟一下哭出了声,肩膀抖动着,像风中的树。

那一刻,老牟突然决定,把父亲接回家。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儿,是不是觉得自己真没儿子了。老牟也顿时坚定了信心,一定要让父亲,天天记得他这个儿子。

老牟把那个小摊转让了出去,就这样成天守着父亲,有时朋友约他出来喝酒聊人生,他一般也不参加了。老牟在电话里说,我照顾我爸呢。

老牟跟我说起他父亲的好多趣事儿。比如,家里来了客人,有好几次,父亲偷偷摸摸把客人放在客厅装钱的包摸索出来,把钱藏起,客人回去后,才发现钱不见了,忍不住给老牟打电话过来问。老牟隐隐感觉是父亲干的,把父亲叫出来问:“爸,钱呢?”父亲把钱一张一张拿到沙发上摆好,认真地说:“你急什么,我明儿把钱给你存到银行去。”“爸,我自己去存。”老牟把钱从父亲那里哄骗过来,还给了朋友。还有,老头儿把自己当年攒的粮票布票拿出来,让他去买肉买菜。老头儿说,我自己有钱,都给你攒着。老头儿一辈子,最怕成了一个吃闲饭的人。

有次,我看见老牟为他父亲洗澡。老牟给父亲搓身上的泥,老头儿一把瘦骨头,起初还感觉有些忸怩,后来,就那么孩子一样温顺地俯靠在了老牟肩头。老头儿裹着浴巾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对老牟说:“儿,下次我给你洗澡了,我们轮流换。”“爸,您不要这样客气,我是上天派来伺候您的!”老牟大声说。

我以为老牟是一句逗父亲的玩笑话,却见他很庄重的表情。老牟告诉我,父亲常跟他客气,他就用这样一句话来回应痴呆的父亲,他要父亲相信,他真是上天派来的,照顾他父亲风烛残年的时光。

每次听到这句话,父亲就沉默了下去。老头儿相信了,有一个上天特地派来的人照顾他。我也由衷地希望,老头儿要明白,这个上天派来的人,就是他的儿。

天下儿女们,请别再等待了,快快回家去看看那些痴呆了的爹娘,让爹娘摸摸你的手,一旦血脉贯通,他们说不定会从混沌中醒来,喊上一声你的乳名。

“爸爸,您要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把我记住啊!”这是我前不久在小娟微信里看到的一句话。我忍不住眼眶发热了。

小娟是来自我老家的发小,今年45岁了。18岁那年,小娟去上海读大学,毕业以后在那里成了家。而今,在我所在的城市,还有小娟81岁的父亲。在小娟的微信照片里,有一个老人怔怔地坐在夕阳西下的阳台藤椅上,目光有些浑浊空洞。

“我说丫头,你是叫,叫小娟吧?”那次小娟从上海回家,父亲有天突然在身后小声唤她。父亲的喉咙里似乎粘着痰,声音含混拖沓。小娟回头一看,父亲木然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电视遥控板。老年斑正一点点啃噬着父亲肌肉松垂的脸,他浑浊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那目光如夜晚猫的眼神,令人有些发冷。

父亲的话,让小娟心里暗暗一惊,一种可怕的念头在心里翻滚起来。想起有天下楼出门买菜,楼下保安大哥告诉她,有天父亲外出回家,上上下下电梯好几趟,竟忘记了自家楼层和房间号码,带着怯懦的表情去问保安,后来还是保安把父亲带回了家。作为教师的父亲,有着老派知识分子的一点虚荣,到了门前,父亲按住胸口一阵咳嗽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还搂着保安的肩膀说,我是教数学的啊,跟你开开玩笑,哪有不记得自己家的门牌号呢。

难道,年迈的父亲有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迹象,这是让小娟一想起就难受的,甚至还不能从内心真正接纳。

小娟还有一个哥哥在成都安了家。去年腊月,丈夫和儿子都脱不开身,小娟一个人回来和她父亲过年了。这是成家以后,小娟和父亲一起待在家里最长的时间了。母亲去世一年后,热心人给她父亲介绍了一个在城里馆子打工的离婚阿姨。阿姨比父亲小20多岁,笑声大,饭量大,喜欢吃大麻大辣味,不过看起来热情阳光,是逮住时间的分分秒秒及时享受生活的人。这些生活习惯,父亲都能忍受。不过有一件事让一向温吞性格的父亲发火了。半年后的一天,父亲冲阿姨大喊了一声:“你走吧,我一个人过。”那位阿姨对父亲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父亲的退休工资卡交给她管,二是父亲过世后,现在的房子归她所有。父亲觉得这个女人过于苛刻,决定余生一个人过了。

在陪伴父亲的日子里,小娟才发现,母亲还一直住在父亲心头。床头柜前,放着母亲的遗像。母亲笑眯眯的样子,好像随时在招呼着父亲:老头儿,天冷了,多穿点;老头儿,不要把饭煮硬了,吃软和一点;老头儿,存折密码写在你的硬壳笔记本上。有天早晨,小娟看见,父亲把母亲的相框捧在胸前,又用手反复摩挲,擦拭。中午吃饭时,父亲突然问:“娟,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魂?”小娟面对父亲的这个问题,突然感觉有些蒙,她摇摇头说:“爸,没有。”父亲似乎很失望的样子,无心吃饭了。小娟又补了一句说:“爸,这件事我也不确定,不过一个外国人说过,人死了是有灵魂的,重量是52克。”父亲再次拿起筷子夹菜喂到了嘴里,对她面露郑重表情缓缓说道:“娟,今后我死了,我要去找你妈的灵魂。”

从小到大,小娟和严肃的父亲之间,其实有着很深的隔膜。作为教师的父亲,一向严肃甚至有些呆板,要求小娟和哥哥的成绩在班上至少排名前十,有次小娟考试成绩排名20多位了,父亲还诚惶诚恐地去给班主任老师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了。后来,兄妹俩都考上了好的大学。小娟考上上海的大学后,父亲请客吃饭,平时酒量不大的父亲,一杯一杯地干了,最后把自己给喝醉了。

在父亲的家里住了40多天以后,小娟就要离开父亲回上海了。头天晚上,小娟去买了花鲢,做父亲喜欢吃的番茄鱼,父亲居然客客气气跟她说了声“谢谢啊”。父亲在阳台上给她打帮手,剥大蒜洗小葱。小娟同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小娟说:“爸爸,我走了,您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父亲说:“我没事儿,你们好好干,我就放心了。”

小娟把油和作料倒进热锅里,哗啦一声,油烟蒸腾中,小娟一歪头,看见沉默的父亲,佝偻着身子趴在阳台上,望着灯火亮起的城市流泪了。

有天我去朋友老刘家玩,见老刘正给他父亲剪指甲,父亲斜躺在沙发上,半张着嘴,眼神越来越黯淡,尔后无力地垂下,像是要在疲惫之中睡去了。突然,老刘的父亲从浑浊的意识中醒来,冲老刘大声喊:“王晓文怎么还没来,赶快给我叫车!”父亲还大步跨过去,准备开门下楼,在他的潜意识里,单位派来的小车已经在楼下等他了,送他去出席一个重要会议。父亲还在衣服口袋里摩挲着喃喃自语,赶紧赶紧,把我的发言稿拿出来。

老父亲嘴里喊的“王晓文”,是他当年在某机关单位任职时的秘书,而今,这个秘书业已退休了。前不久秘书来看望老领导,抓住老父亲的手轻声喊:“我是晓文啊!”老父亲似乎从混沌的迷雾中恢复了认知,用力拉住秘书的手带着命令的口吻说:“你马上把那个材料给我写好!”老父亲还转身去找纸和笔。那一刻,老刘看见,秘书的眼眶红了。老刘告诉我,父亲患痴呆症以前,是一个神情严肃的人,那是长期任领导职务涵养出的一种持重。父亲退休以前,老刘去听过一次父亲出席的会议讲话,父亲把茶杯稳稳地一放,在麦克风前清了清嗓子,目光威严地扫视了一下台下人员,会场顿时清静。老刘说,身材高大的父亲自有一种气场。

老刘眼里的父亲,在3年前的一天发生了改变。那天回家,老刘看见父亲半瘪着的嘴里一直包着一口水,似乎不受支配地吞下了,老刘走过去,拍了拍父亲的背,示意父亲吞下水,却让父亲从嘴里呛了出来,还呛得满眼泪花。去医院检查,告知父亲脑萎缩,种种表现就是痴呆的症状。老刘在医院走廊顿时就悄悄抹泪了。父亲认不得家人了,吃罢晚饭看看天黑了,就嚷着要回家,或者翻出一本反反复复誊写的电话本,要给从前一个老同事打电话问候一声,老父亲不知道,那位要好的同事,已经住进了墓地。

父亲痴呆以后,老刘的生活重心发生了改变,他要留出更多的时间多陪伴父亲,哪怕不说话,也能感受到亲人的血脉在安宁时光中跳动。母亲在老刘43岁那年就去世了,父亲没再婚,一直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床头案前,每天睡前醒来,第一眼望出去的,就是母亲的照片。黑白照片上的母亲,还是那么笑眯眯地慈爱地陪伴着父亲,陪伴着这个宁静的家。

有天回家,老刘看见,父亲佝偻着腰,正用手帕小心擦拭着母亲镜框上的灰尘。见儿子回来,父亲发火了,几乎是在冲他咆哮:“你把你妈藏哪儿去了,快去给我找回来!”老刘走到父亲身旁,半蹲下身,摸着父亲满是老年斑的手,他见父亲嘴角嗫嚅着,老泪簌簌而下。父亲终于明白,母亲没在这世上了。那天晚饭后,父亲没嚷着天黑要回家了,对老刘呶呶嘴,又朝柜子里指了指。老刘似乎明白了,父亲是要看看家里那些老照片。于是老刘把柜子里的影簿找出来,一张一张给父亲翻开,从前的时光又回来了,泛起的河流冲走了父亲记忆深处淤积的泥沙,父亲指点着和母亲年轻时候在一起的照片,笑容里有了羞涩。

不过这一幕很快又陷入了尴尬,父亲再次起身恼怒地发火,指责儿子把母亲和他分开在另一个家里,他要回到那个家里去,和母亲团聚。好不容易安顿好了烦躁的父亲,等他睡去,老刘一个人出门,在夜色笼罩里走了好远的路,抬头望天,有几颗星星在孤独地眨眼。老刘对我说,他多想记忆的星星,能够点亮这浩大天幕,让亲人能够在一窗灯火里相认。

还有我的朋友老郑的母亲,老母亲在82岁那年就痴呆了,一向温顺的母亲脾气一夜之间变得古怪多疑。有时陪母亲吃饭,老母亲竟用不来筷子了,直接用嘴去触碗吃饭,常常鼻孔里也沾满了饭粒。老郑有次教母亲使用筷子,母亲突然扬起筷子,重重地敲击儿子的头,老郑抬头喊:“妈,我是您儿子啊!”母亲一把搂住儿子,全身哆嗦起来,她叫出声:“石娃!”老郑激动地喊:“妈,您再喊我!”可老母亲又呆住了。石娃是老郑小时候在乡下的乳名。

去年夏天,老郑的母亲走了。老母亲临终前的一天,回光返照般神奇的清醒过来,在床前缓缓拿出几张存折和一个本子,那上面一笔一笔记着存折上的存款日期、金额、密码。这是一生辛劳节俭,在夜里上厕所也舍不得拧亮灯的86岁的老母亲,在人世为儿子吐尽的最后一根丝。

亲人之间的爱,在时间的最深处,在暗夜的河流里,我们依然能够听见它流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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