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
时逢庚子年仲秋,连日秋风秋雨,秋寒袭人,搅起愁绪。转眼,我曾经的同事、湘西作家黄华川离开人世已经三年了。
19年前,即2001年,约三十出头的黄华川,以临时聘用人员的身份来到我们单位,成为我在晚报部的同事。他来自湘西永顺偏远的农村,因贫困没能谋得一纸文凭,但因热爱文学和写作,十余年来都以文字谋生。他去过广东惠州,也到过首都北京,都是在报刊社当文字匠。
他来到我所在的报社打工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小的两个是双胞胎儿子。爱人没有工作,在家照看孩子。为了养家糊口,他工作十分勤奋,不是行走在采访的路途中,就是在办公室里伏案写作。看得出,这是他成年后独立谋生的常态。因此,他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老很多。
我觉得他的文章写得很好,因为他把自己的文采和对文学的追求灌注到了新闻纪实体裁当中,两者融合得极好。但是,周围没有几个人说他写得好,他们认为新闻与文学是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因此总是挑剔他写的新闻作品。加上受某些人事的牵连,他也会遭遇到偏见甚至恶意的对待。那时,我刚大学毕业,虽能感觉到环境的云遮雾罩,却没有胆量为他辩护。
但对旁人的言说和眼神,他似乎也不大在乎。每次接到采访任务,一如既往地风风火火;每次写出来的作品,不出所料地满纸诗意、长篇浩荡;接到稿件的审阅意见,他总会不厌其烦地再三修改。我看得出来,他很珍惜这份工作,因其来之不易,因其无尚尊荣,更因其与文字与写作相关。他是一名作家,但不论在投稿时还是在生活中,他都介绍自己是一名“新闻从业者”。
工作间隙,他会骄傲地告诉我,他的作品曾在《读者》等多家文学期刊发表过,而他的梦想是创作一部关于湘西土司历史文化的长篇小说。他会调侃一些人事,但每每说到文学就变得严肃。他常常在办公室里加班写稿,在完成工作任务之余,都在进行自己的创作。我觉得他是真正以文字为乐并热爱写作的人。诚如多年后我看到他写下的一段文字:“人世总多胡闹、浅薄和恶俗,对这些再深恶痛绝、再愤恨、再生闷气也没用,只有用奋斗来鄙视。而奋斗的动力,总是源自内心奋斗。”“人类最有力的武器,并不是他手握的利剑,而是豁出去了的决心。”(见黄华川所著长篇小说《紫金王朝》自序《拒绝速朽》)
当时,虽然我刚二十出头,但对勤奋踏实地追求梦想的人格外敬重。
他热情地约我和另一位同事去他家玩。他回吉首后,在城郊一家企业的家属区买了一套五六十平方米的二手房。一个周末,我和同事去了他家。
房子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修建的,有些简陋,好在两个刚会走路的双胞胎儿子闹热了气氛。他一会儿开心地逗孩子玩,一会儿又看着孩子摇头叹气,弱弱地说:“原本想生个女儿的,没想到又跑来两个儿子,扎实!”湘西人口里的“扎实”,语境不同,意思不同,这里大概就是“我太难了”。
一年多后,他离开了我们单位。书生文弱,只能凭借一支笔谋求生活。从朋友们断断续续关于他的消息里,我听出了他日子的艰难。
偶尔,我会想起他。
他的人生应该有很多选择。文学永远不会是那唯一的、必须的、命定的选择。他是否想过要放下手中的笔?是否想过要离弃文学?笔太沉重,纸太轻薄,文字无情,文学太苦,付出的与得到的,真的能够成正比吗?写作者在无数个夜晚把时间、把命运交给纸页,如同主动将自己囚禁,疯子一般喃喃自语,孤独地自说自话,这样的选择真的能够对抗寂寞、苦难和贫穷吗?答案不是唯一的,但从事实呈现的概率看,可以肯定的是:文学创作是很难提供优裕的物质以保障生活需求的。即便是文学金字塔尖极少数的成功者,也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跋涉。
不论如何艰苦,他都没有离开过文学、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写着写着,写作就成了生活的重心了,走着走着,就无法离开文学的道路了。如果不爱,哪有这样的一往情深、奋不顾身?
约是2014年,在吉首街头,他与我偶然相遇。只见他消瘦得厉害,面颊生出男性极少见的黄褐斑,头上戴了假发。再见时,我不敢认他,他的模样与初识时差距太大,完全不像一个才四十出头的人。但见他身着藏青色的西服和黄绿色的挎包,还保留着当年的穿戴印记,才试着和他打了招呼。
他越发一副湘西人所说的“劳苦相”了,连看着我笑,也都是在苦笑,眼神里还生出卑微与无奈。无情的时光,生活的艰难,艰苦的追求,彻底掠夺了他的青春活力和生活自信。抑或,这一切都应归罪于那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文学之梦?
2015年,听朋友说,他真的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这部作品名为《紫金王朝》,长达60万字,正是以永顺土司历史为背景的大部头。经由他的文字讲述,湘西永顺彭氏土司数代人在文学的世界里得以复活。
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书要送我,已在报社办公楼的前坪里等我。我去了,他在坪场里来回踱步,见到我生出怯怯的笑。我看到了一个更加憔悴且寡言的他。书很厚实,拿在手上,我感觉到人活在世间的沉重。
他在《紫金王朝》自序中提及这部作品是“忍饥挨饿奋斗数载才得来的”,“真正经营文字时,因为现实的诸多因素,哪怕一个作者再克己,也会有很多时候力不从心、眼高手低。只能感慨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了”。但是,“只有写作,才觉得生活更充实、生命更饱满”。
我以为,他总会身着西服、肩挎布包,以轻盈行走或是徘徊等待的形象,不期而遇地与我遇上;我以为,人生中的很多人总会不期而至地偶尔地在眼前晃悠,这算是另一种我还活着、他还活着的证明。
可是,非常突然地、莫名其妙的,他就不能再在我的世界里出现了——2017年秋天,正如眼前这样桂花飘香却也阴雨连绵的季节,他因病去世的消息突然从微信朋友圈传来,年纪将近知天命。
因多年从事文学创作,并无固定收入,又因高堂尚在,孩子稚幼,他的葬礼粗简,场景悲凄。到现场送他最后一程的人,无不悲涕欷歔。
生命里迎来送往的人太多,因此,在华川兄离世之前,关于他的过往被我遗忘在了记忆的旮旯里。可当他真正离开,关于他的片断又兀自清晰起来。这些片断琐细又真切,幕幕重现,连缀成流畅鲜活的往昔岁月——人在那些日子里欢乐、哀愁,追寻、抗争,偶尔抑或超越。
在华川兄离世三周年的日子里,特以文字纪念他。虽无文采,但愿其间真情为他人世行走一遭留下一抹清影与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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