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我生活的城市,从当初不到十万人口的一个小城,已经成长为一个一百万人口的大城了。如果生在唐朝,它在地球上应该算是最大的城市了。不过我生活的地方,在这个城市散开板块的一角。二十多年前,它还是一片蛙鸣悠扬的稻田,在新城开发中,它而今也有上十万人口了。在我内心里,我愿意把它当作一个小地方来看待,好比我人到中年了,爸妈还是把我当一个孩子看待,云来了,喊我出门带上雨伞,打雷了,喊我不要在电杆下走路。比如我走在小城,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就有好几个人跟我打招呼了,谈谈天气,亲热地握握手交谈,邀约哪天去老馆子里吃一顿狗肉顺便喝四毛家泡的药酒,腊月里周顺贵家娶儿媳妇一道去随一份礼。有天我路过老刘家楼下,他在阳台上伸懒腰也被我看见了,晾衣架上,飘着我熟悉的老刘最喜欢穿的那件灰色夹克。
这么多年来,小城市护佑着我,给我在内心一块柔软的青苔生长覆盖。我在这里写作,沉静温和,偶尔也有小小的抑郁,内心冲突。光阴如霜,把我常常踽踽独行的身影,也浸润成浅灰色。
说一说我在小城里的写作吧。我的写作,是为安妥自己,同时也是为小城描出一幅幅心电图来。作为一个生活在感性世界里的人,我的那些文字,就是树荫里微凉的风,是楼群里风的寻找,是冬夜屋顶上的霜,也是灯光朦胧里的一片月光。其实我知道,在这个欲望滚滚的大地之上,像我这种草根写作的人,靠稿费来保持营养十足的生活,基本上不可能,在小城里的写作,我这样只可以把生活的成本,维持在“低保”线上。我写作里流淌的那些文字,从不生僻,如一条浅浅的河,从岁月的河床上流过去。在我用键盘敲击着文字的时候,我愿意想象那些在花蕊里采集花粉的蜜蜂,其实我也是在采集生活里的蜜。我知道,生活远没有这么温暖柔情,但我愿意这样,用全部的身心,去采集她的花粉。生活当然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但如果我把生活的艰难与阴沉铺洒成墨汁一样流淌,我担心,生活的画布,再也难清洗干净。我是一个常常向生活妥协与怯懦的人。我仔细看过自己的相,我的鼻梁不高,这种面相的人,意志力是薄弱的。我之所以选择文字,就是因为我的意志力薄弱,没有一件事情还有比完成想象这么容易的了。在文字的滔天大海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掀风夺浪。特别是在网络化全民写作的时代,我的这些文字,是破土而出的小草,从来没想过要成为珍稀植物。我的文字,就算穿行在当年发行上百万的杂志上,也就是被阅读者随意喝了一口水那样简单。在小城里写作,我当然对自己的心灵像警报器一样敏感,但我往往又对现实生活像麻风病人一样迟钝。小城里,就连在鸡脚杆上剐油的吝啬鬼周老四,这些年已经靠做我一直没明白的生意赚了个盆满钵满。有时候,我的一点尊严也常被一些关心我的好人们丧失,但很快,我就完成了自我治愈。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有一套心灵的广播体操。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小城里的马哥一个人喝了酒,喝高了,喝哭了。他在码头走走停停,望着黑夜里的江水,想对自己当年的梦想刻舟求剑一次。马哥的梦想是,自己写的小说,找一个婆家出版。
我们这个小城里自费出版文学书籍的作家不少,但情况大都很尴尬,要么厚着脸皮去卖书,要么送出去却没几个人读,要么堆在家里给老鼠练练牙齿。这些年,马哥在全国文学期刊发表了不少小说,命运终于眷顾了他,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小说集,且付他稿费。兴奋之中的马哥去喝了酒,在酒后的夜里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在睡梦中醒来陪他乐上一阵子。
马哥现在的身份是一个自由作家。以前,马哥是一个记者,副刊编辑,常常忙得像马一样站着睡觉。而今,他骑着一头驴,晃晃悠悠地走,优哉游哉过着日子。
马哥在乡下建有房子,旁边就是一棵上百年的参天黄葛树。平时写作累了,马哥就在树下睡觉。我有时给马哥打电话,他迷迷糊糊醒来说,我在树下睡瞌睡哟。我说,马哥,来城里吃火锅吧。马哥说,真没空,今天晚上村里张老四家杀年猪,吃刨汤肉,你来不嘛。马哥说的乡下刨汤肉,让我在城里口水滴答,顿时对火锅没了兴趣。
城里一个诗人,去探望马哥,看见苍翠大树,灵性大发,索性猴子一样爬上树,用一根草绳把自己绑在了树上睡觉。马哥喊他下来吃腊肉排骨炖土豆,诗人还在树上鼾声四起。
马哥的妻子,在城里教书。平时,妻子在城里,马哥在乡下。他们成了周末夫妻,马哥在乡下的早晨醒来,常常收到妻子发来的微信,老马啊,记得吃早饭。马哥回复,起来后喝了一杯蜂王浆,到村里田野山冈上溜达一圈回来后,用王大爷送来的土鸡蛋煮面条吃,再到地里去掐点青菜,用开水烫了吃。周末,马哥的妻子来了,马哥就用木盆烧了热水给她烫脚,用乡下的皂角水给她洗头。妻子说,回乡下探亲的日子真幸福。
我观察过马哥的五官,嘴角边有一颗痣,耳垂耳廓都大,相书上说,都是有福之人的长相。马哥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那次我去乡下看望马哥,马哥用村里吴老汉家的山药,炖了土鸡款待我。马哥还用大枣、枸杞泡了药酒,我酒量不大,一般和马哥就喝一小杯。有时,马哥还喊来村里几个人陪我喝酒唠嗑。他们都知道马哥用电脑在屋子里写作,吴老汉还鼓励马哥,写一部《红楼梦》那样的书出来。
在乡下待久了,对一草一木就产生了感情。现在,马哥想写一部乡村志,为村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座山梁、每一棵树、每一头耕牛,都立一个小小的传,不然,这些村里的人和事,都会像野草一样成了灰烬,哪怕是石头,也会在风里吹成了沙。
马哥五十多岁的人了,依旧精力旺盛,中气十足。我写马哥这篇文章时,乡下细雨纷纷,他正戴着一顶草帽在池塘边钓鱼。马哥说,中午得喝泡椒鱼汤。我的口水,又流出来了。
在小地方搞写作,挺幸福的。有天一大早,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老朱发的一句感言。那天清晨,我在阳台上望日出,霞光之上蛋黄一样浮出的太阳,一眼望去,感觉就似为我在锅里摊上的一个浓香薄饼。
老朱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一个名人了,他自费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有时候喝了酒也很发狂,说看不起李白苏东坡甚至曹雪芹。不过老朱前年随在北方某都市安家的儿子去居住,在那个都市,老朱有次与一群作家聚会,人家问他,你都写了些啥啊。老朱翻了翻白眼说,我有六部长篇。人家摇摇头说,不知道。老朱急了,说,你们“百度”我嘛。人家那些都是著作等身的大作家,哪有心情来“百度”你这个小地方的作家呢。其实一百度老朱那些内容,就是本城一些文人在当地报纸上对他的过分吹捧,甚至有什么里程碑之类的夸大其词。
老朱带着委屈失落的一颗心回到我们这个小地方以后,对我感叹说,大都市里人心冷漠,让他的心荒芜得长满了杂草。重返小地方以后,老朱显得谦卑了,这似乎从他的眉毛可以看出来,往日上扬的八字眉,而今显得温和地耷拉了下来。回来以后,老朱更安静于他的长篇创作,晚上在阳台看星星,如水洗后的天幕上,亮晶晶的星星对他眨闪着眼睛,恍惚之中有回到童年夜晚在小山村望着繁星满天的情景。
写作之余,老朱喜欢约我到山里闲逛。有天黄昏,他躺在一块夕阳下的石头上闭目养神,感觉石头里的余温与他的体温贯通在一起了,打通了他的四筋八脉。老朱说,他就是一块这样渐渐冷下去的石头,在夜里睁开眼睛孤独地望着人世。还有一次,老朱喊我到他家的楼顶花园上喝茶,满目都是婆娑的花草,老朱说,这些茶水里,有他在半夜收集花草上的露水。老朱真是一个靠情怀生活的人,他内心皎洁,他在这个小地方写作的存在,对我这个内心深处时常翻滚挣扎的中年男人来说,确实是一种抚慰。
有天,老朱喊我去他家吃麦面粑。厨房蒸笼里,蒸气四溢,揭开蒸笼,用荷叶包的麦面粑拿在手里还有些烫,一口咬下去,麦香浸润了肺腑。荷叶,是老朱在离城六十多公里外的荷塘采摘的,土麦面,是在种地的老农家购买的。那天老朱对我说,他的一个长篇小说刚刚脱稿,他现在要把写作的速度放慢下来,一天一般不超过一千字,要一句话一句话地打磨,打磨文字,也是打磨心。我赞成老朱的写作态度,像从前深山植物那样慢慢生长,如旧时天青色里缓缓蠕动的云。
与我住的这座城市相距不过五十公里的一座县城,还有一个写诗的文友。这些年来他春蚕吐丝一样写作,有时半夜里读着那些文字,我有抱着家里老酒罐赶赴他那里喝一杯的冲动。文字供养着他的灵魂,他靠在街头卖卤肉供养着全家人的生活。他在小县城写作多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圆头圆脑的胖子还在写诗。我有次去县城拜访他,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卤肉摊前的小推车上鼾声正起,嘴角流出了口水。我一时疑惑,这个人真是写诗的吗?等他醒来,这个胖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切了一块卤肉跟我在摊前喝起酒来,望着他大嚼卤肉两腮如浪鼓动,我乐了,这是一个对生活多么满足的胖子。
那天,胖子带着我去看他外婆住过的老房子,那是整个县城唯一留下的一处绝版老房子。当年在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里,就有那房子一晃而过的镜头。我和胖子在老房子前沉默地坐着,天一点一点黑了下来。胖子起身说,走,继续喝酒去。
而今,那县城里的老房子早已经灰飞烟灭,去年秋天再去县城,我和胖子怀旧,打开电脑看《三峡好人》,他指着片中闪过的那座爬满藤蔓的灰白房子,大声喊了出来:“就是它!”我看见胖子的脸上,有荷叶边滚动雨珠一样的泪滴。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