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鹏

“天年”一词经常被人们提起。除《辞海》以“流年；一年中的运气”释“天年”之外，大多数人认为“天年”是天赋之年，即一个人自然应有的寿命。“天年”也是中国古代中医学关于人之寿命期限的重要命题。中医理论通常以一个人年龄作为衡量寿命长短的尺度，即人的机体从出生到死亡所经历的时间，且中医认为人的“天年”限度为一百二十岁。上述观点基本上是从生命的物性这个角度阐释“天年”这个概念的。其实，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对于生命“天年”的理解，包含着生理物性“天年”和心理精神“天年”两层意思，也就是说，一个人如能达到生理物性与心理精神“天年”的有机结合，才是人生最高的和乐境界和生命的理想寿限。

晓达生命运化规律，契合生理物性“天年”

北宋大儒张栻有云：“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万事万物的形成与运化都有其法则与规律，知晓其法则与规律，遵其法则与规律而行，不仅事半功倍，且必成其功。生命科学何尝不是如此？往古来今，能够尽享“天年”的人不多，何以至此？古代中医认为，除了先天不足和不可抵抗的意外因素，主要因为人们不知调摄，导致正气抗病力减弱，易受病邪侵害，过早衰老的缘故。所谓“衰老”，在中医学上指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机体脏腑，精、气、血、津、液、神，经络等生理功能逐渐减退的生命过程，“衰老”的结果就是生命的终结。就生命的生理物性而言，尽管“长生不老”是人类永远的幻想，从生到死是一条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然只要晓达生命运化之规律，契合天地之道，护养机体经络，亦可达寿限、尽天年。

首先，知晓生命运化的基本特点。古人对生命运化的基本特点早有论断，且有很高的学术和中医临床参考价值。《黄帝内经·灵枢经·天年第五十四》一篇，从父精母血和合诞生生命开始，以十年为一个阶段，系统论述了人生百年在生理、体态、性格上的变化，探索防止衰老以及摄生防病的基本规律和方法，对后世中医学家养生防病影响深远。此篇主要观点认为，人之寿夭与血气盛衰、脏器强弱、皮肤致密、肌肉解利、营卫运行等五个方面的因素有着密切的联系。如生命的形成在于得“神”：“血气已和，营卫已通，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人之寿在于“和”与“度”：“五脏坚固，血脉和调，肌肉解利，皮肤致密，营卫之行，不失其常，呼吸微徐，气以度行，六腑化谷，津液布扬，各如其常，故能长久。”尤其还就人为何十岁“好走”（跑跳）、二十岁“好趋”（快走）、三十岁“好步”（行走）、四十岁“好坐”、五十岁“目始不明”、六十岁“好卧”、七十岁“皮肤枯”、八十岁“言善误”，乃至九十岁“肾气焦，四脏经脉空虚”、百岁“五脏皆虚，神气皆去，形骸独居而终”等九个阶段的脏腑、气血情况作了详细的阐述，可谓为护养生命提供了理论依据，世人不可不知，亦不可不慎。

其次，领悟并顺应自然之道。中、西医之间因文化精神与思维方式不同，对生命的理解也存在很大的差异。中医尤其是古典中医认为，生命的节律是随着宇宙自然的节律而起舞的，顺之则生，逆之则死。汉代著名医学家华佗有云：“人者，上禀天，下委地；阳以辅之，阴以佐之；天地顺则人气泰，天地逆则人气否。是以天地有四时五行，寒暄动静。其变也，喜为雨,怒为风，结为霜，张为虹，此天地之常也。人有四肢五脏，呼吸寤寐。精气流散，行为荣，张为气，发为声，此人之常也”（华佗《中藏经·人法天地第一》）。这种在滥觞于老子“道法自然”理念的“天人相应”思想指导下，所总结出来的“阴阳否格”“上下不宁”的病机说值得我们深思和借鉴。后世中医学家提出的“四时养生”“冬病夏养”“夏病冬治”的理论均与此相关。

再次，生命在于固新弃陈，吐故纳新。《吕氏春秋·尽数篇》云：“固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及其天年，是为真人。”惟其如此，方可契合生理物性之“天年”。

调摄冲融和乐心性，追求心理精神“天年”

老子《道德经》里有这么一句话值得我们咀嚼：“死而不亡者寿。”我们先来看看何谓“死”，何谓“亡”。所谓“死”，甲骨文从“歺”（音读作“恶”，剔解后的残骨）、从“人”。“歺”为枯骨，“死”字为一人垂首祭弔一枯骨之象。《大戴礼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另孔广森补云：“亡，死之久也。案《帝王世纪》：‘黄帝在位百年而崩，子少昊受之；又百年而崩，颛顼受之。’于子之世称死，于孙之世称亡。”故而，可以得知，“死”实际上指的是肉体皮囊毁消。“亡”有“灭”之义，古字通“无”，甲骨文为“逃离”之意。因此，“亡”字本义多指一个人意识、精神的消散。“寿”则为年岁、生命长久之意。如此看来，老子“死而不亡者寿”一语的意思是“机体虽然毁消而精神（道）仍存者，才算得上真正的长寿。”此语表达了以老子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先贤们对原本为物性生命的精神超越，赋予了人之生命的人文意义。这种观点在后来的佛、道两教中得到了充分地体现，即道教合元神天人合一与道同体，佛教见真性真如不灭。

老子“死而不亡者寿”的观点充分地展现了中国人对心理精神生命的认识，以及对心理精神生命“天年”的追求。这种生命意识深刻地影响着古代中医的形成与发展，并赋予中医浓郁的人文色彩。中医对于如何养生全寿尽天年，尤其强调“形神共养”这一理念。所谓“形神共养”，是一条协调形体与精神，实现身心和谐的养生原则。这一原则关键在于处理好“形”“神”之间关系，古代医家认为，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形为神之基，神为形之主；无形则神无以生，无神则形不可活。在这一观念的导引之下，人们在生命过程中，既要注意外在形体的保养，又要注意内在精神的调摄，促进身体与精神的协调发展，方可达到健康长寿之目的。

调摄心“神”之要，在于历练出冲融和乐的心性与心境。要达此目的，一曰知足止，戒贪欲。老子《道德经》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可长久。”《易》曰：“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二曰顺自然，戒争斗。《庄子·山木》云：“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此语，看似消极，其实富含哲理，天生万物，各有其性，各得其位，各尽其用。就一个人而言，非争而争之，非斗而斗之，轻则伤身，重则丧命，何来“冲融和乐”？三曰慎检饬，惜名声。《老老恒言》曰：“身后之定论，与生前之物议，己所不及闻，不及知，同也。然一息尚存，必无愿人毁己者，身后亦犹是耳。故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非务名也，常把一名着想，则举动自能检饬，不至毁来，否即年至期颐，得遂考终，亦与草木同腐。”清代文学家、中医学家曹庭栋这段话解释了生命的真正意义，大意为：一个人对其死后定论，生前众人非议，是无法听到和无法知晓的。但只要有一口气活在这个世界上，必定不愿意别人损毁自己，同时也不希望死后遭到贬损。所以，有德行的君子最痛心自己到死还默默无名，闻达于世，并非汲汲于“名”，而是时常把这个“名”字挂在心头，以此来检省和整饬自己的行为举止，以防招致毁损，不然的话，即便是活到百岁寿限，与一同腐坏的草木又有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