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我不知道，探访一座四千多年历史的古城，该以怎样的方式进入。

我挽着爱人的手臂，缓步踱入乾州古城的青石街道时，是完全无心的。也许，无心才是最好的方式，庄子亦曾说：“不可挟心与天下游。”

我俩比肩，曾游历过一些名山大川，亦曾游览过像官庄乡下一样的村庄，心怀辽远，无羁无绊。当我们像两个无知浪子，从吉首新城的繁华中，穿过厚重城墙，一脚跌入古城四千年的历史风烟时，也如往常一样懵懂无知，真不知这座小小的石头城，会如何嘲笑我们。也许，它不会嘲笑我们吧。四千多年来，在它的城门之下，苗人走过，汉人走过，秦汉的商人走过，唐宋的诗人走过，明清的兵士走过……肯定也曾走过像我们这样平凡的夫妻。

书上记载，夏商时间，此地即有民繁衍，秦汉时期已经成为重要的商埠码头，南来北往的商贾在此交易，明清时已是苗疆边地重要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中心，对于稳定苗疆发挥了重要作用。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每一个日头升起，每一个日头落下，都有背着背篓的男男女女穿梭于城门之下，各安营生，这才是一座城池惯常的样子吧？也应当是它最期望的样子。真正的历史，其实是由最平凡的百姓写就的。

乾州不如它的邻居凤凰那样声闻于野，虽地属州府，也格外清静。青石板小街两旁，皆是灰墙黛瓦的民居兼商铺，檐下挂着红灯笼，卖银饰的，卖蜡染的，卖苗锦的，卖水陆画的，卖木梳的，卖烧酒的，应有尽有，又极其安闲。卖草鞋的将草鞋挂在木柱上，卖木锤酥的则举着木锤当街敲打，“梆梆”的回响传过一条街。街上行人中，有包着头巾的本地苗人，也有三两个衣着时髦的外地游客，一派平和安宁景象。想起沈从文说的：“乾州，地方虽不大，小小石头城却整齐干净。”诚然。

城中有一条河从城墙下穿过，名曰万溶江。万溶江原为护城河，保卫了一方水土的安宁，也滋养着两岸生民，见证着两岸百姓的歌哭。当我们沿城墙登上高高的戍楼时，万溶江就在我们脚下了。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日色如金，我们于暮色中眺览夕辉，但见西天彤云变幻，而青山静默，城楼下的万溶江清波倒影，流光潋滟。一排整齐的跳岩横贯河中，跳岩下水瀑飞溅，白如匹练。两三个女孩子正拉着手，笑闹着过跳岩。下游有一位苗妇正蹲在河埠头清洗菜蔬，河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涟漪中，摇曳着天光与彤云，也摇曳着青山与吊脚楼的暗影。

往昔威严肃穆的戍楼，见此情景，是否发出了幽微的叹息呢？微风拂过，檐角悬挂的风铎发出清脆的铃响，仿佛古代兵器不平的鸣音。一只寒鸦被跳岩上的女子惊动，蓦地从城墙下的树冠飞起，划过天空，没入对岸青山。

是啊，就在这河流两侧，就在这城墙之下，不知发生过多少流血的战争。抵御外敌与镇压苗乱的历史风云远逝了，但我们不应忘却往昔。这风铎的铃音与不语的青山仿佛都在提醒我们，曾经的兵戈铁马，今日的苗汉相融。苍凉之慨油然而生，我禁不住胡乱赋诗一首，对江念与他听：

一片戍楼斜照中，

孤城曾为镇边雄。

青山不惹铜门绿，

荒草无觅戟矢踪。

阁影沉江流波静，

苗歌入水晚霞浓。

寒鸦蓦地惊人起，

飞入烟云第几重？

老公哂然一笑，携了我的手，走下戍楼，再次进入暮色苍茫的古城中，步入狭长幽静的青石小巷里。巷子里少有行人，沿街皆是古迹与明清旧居，有老人倚门坐在街边，有人在屋里看电视，有人在古坊里剪纸作画。穿过小小的青石桥，桥下小塘偎着大塘，塘中荷叶新萌，平铺水面，片片莹绿圆润如小碟。胡家塘斯人已去，繁盛不再，而清风依然是唐时的清风，新荷亦然唐时的新荷。

穿过文庙，穿过戏楼，穿过风雨桥，穿过许多名人的故居，或见几位老者临街围桌下棋，或见屋内人影走动。夕阳已沉下山去，天边晚霞渐收，古城的暮色，是如此干净。

路遇一对父女提着水桶，握着如椽大笔在地上写水字。先写字的是父亲，字迹边写边干，待我们凑过去看时，前面的字迹已消失无踪。他一边写，我一边念：“鸟、自、来、去，楚、泽、风、烟、无、古、今。”我明白了，他写的当是王阳明的诗句：“江天云鸟自来去，楚泽风烟无古今。”

好诗，好字。沧桑远去，风烟俱净，正是古城中暮色的写照。

父亲写完，又换那十来岁的小女儿来写。女孩写的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又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名汉子，从哪里吃了酒来，且踉跄晃头且大声歌曰：“大河涨水波浪波，鱼在河中摆脑壳。”行至写字的父女身边时，停了片刻，看了他们写的字，忽然朗声大笑，负手而去。笑声在岑寂的街道回荡。

逛完整座小城，城中的红灯笼皆已点亮了。灯火迷离的街市，又是另一番景象，总觉得那每一处朦胧的灯光下，皆是人影幢幢，皆是亲情脉脉，都不宜打扰。

再次携手回到城墙之下。城墙下的万溶江，阒寂无声。一弯新月已不知何时悬挂在戍楼之上，如水包容。

我们再次踏上跳岩，穿河而去。爱人走在前头，至河中时，他忽然回身，向我伸出手来。河流幽暗清凉，岩下飞瀑如溅。我看着河中倒影，忽然想起司空图“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句子，一时呆住了。

河流却不管我的呆滞与惊愕，摇碎两岸灯光，自顾着向前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