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
十
长得丑到底有多大的罪?此一“丑”字,涵盖皮囊不佳、气质猥琐、邋遢油腻,三类居一,已是讨厌,世间居然还有尽占者。
读苏洵《辨奸论》,可得知:长得丑,真真罪大恶极。
“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这话是苏老爹用来描写王安石的肮脏与邋遢的。在苏东坡老爸心里,王安石是属于奸恶人类的。王之相貌及种种行迹,按苏家一门类于外貌协会的审美标准和审人逻辑,苏老爹得出的结论是:大丑可能是大奸,大奸即为大恶。当下社会强调心灵美,以其为至上之美,按此逻辑,苏老爹这话似乎毫无道理,但细思之,也不是没一点道理。
东坡先生就“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因为他觉得“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确实,隔了千年的光阴,世人都还能感受得到东坡先生的儒雅、精致、飘逸、俊朗、潇洒。他必是得了苏老爹言传身教的,耳濡目染之下,既要心灵美,又要相貌美。这样的家世教养,要不好看都很难。人清爽真纯了,诗文书画必然也是好看的。
所以,过日子,还是要早睡早起,多锻炼身体,多看书练琴,少理无关人事,往好里长,免得老丑得不像样子。
十一
重温老爸的藏书——湘西籍著名学者凌宇先生所著《沈从文传》。
书,老爸没有送给我的意思,而我以借阅为名,悄悄地据为己有了。若有一天,他想起这书,向我讨要,我会说:“呀,看得仔细看得慢,还没看完,等看完保证退回。”正如他借了我的书,经年不还,偶尔小心问起,亦是同样的答复。
这本标价9.15元的精装书,诞生于1988年10月,爸爸买下它时,正是同我现在一样的年纪。书的奇妙,总是令人心生复杂的情愫。
《沈从文传》,少女时代读过,大学时代读过,人到中年,再次阅读,发现这根本就是一本博尔赫斯所称的“沙之书”,变幻,莫测;亦恒定,隽永。
“自然既极伟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一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火,煜煜照人,如烛如金。”
凌宇先生开篇即引用从文先生《烛虚》名言为全书宗旨,言及生命短暂脆弱的真相,亦揭示文学对于生命的高蹈意义。于此,不论是终其一生用文字构建湘西世界和人性小庙的从文先生,还是年逾古稀依旧勤于学问、解惑授道、著书作传的凌宇先生,来这世间走一遭,便留了心痕,有了意思。
文字的超时空性,总能将那些久远的历史记忆带到我们的面前,重现往昔里那些复杂的情绪和那些细碎的场景,活着,便由此找到了坐标,可循着来路返程,亦可找到去路启程。时光无形无影,残酷肃杀,只有绵长不灭的文字方可抵御。
中年再读《沈从文传》,心领神会到文字的魔幻神力,这神力克服了生命的一次性法则,让一切复活。
十二
庚子初夏,清晨八点,湘西,乾州古城,万溶江畔,文史书店。
角落晦暗,阳光缓缓投射进窗棂。
植物和书籍里的精灵意欲苏醒。
烧水,煮茶,叶子在茶器中聚散沉浮,渐次舒展。沐浴着晨曦,它将迎来第二次生命。
将夏未夏的这个早晨,被书籍环绕,仅是植物的芬芳,就足以令人遗忘那些爱与不爱,令人不忧亦不惧。刚好读到一本书上的这句话:“我发现要认真地爱一个人并不容易。”如果不能毫无保留的爱,不如把所有的、全身心的,投入到艺术、植物、山水和书籍。
活着,总想向生命求些什么。求什么呢?是健康、美貌、财富、权力?抑或是幸福、自由?似乎一切都不在掌控中。
如若还有所求,还能所求,那就求智慧吧。
唯愿智慧能助我渡涉余下的不长不短的人生。
犹记得己亥年新春大年初一的文史书店。
一年新启,春阳普照,白日里,乾州古城游人熙来攘往,书店前的新梅旁、老梅下,格外热闹,喧嚣的很,烟火的很,一派红尘里的活色生香。
《红楼梦》里,贾宝玉雪中遇梅一幕,引发一位作家心海泛波——“白雪红梅,琉璃世界,满眼荒寂空阔,又满心丰盈感动”,这样接天引地的洪荒与苍渺,注定只能在古书里遭遇了。
好在,还有书和书店。店内,有买书的人,有看书的人,有喝茶的人,他们都是独自一人。店内店外,现世与玄远,真切与梦幻,俨然两个世界。
书店的外部和內部丰厚、细腻,存留在细部的记忆隐秘久远,或平静日常,或微小惆怅,但总是耐人寻味。
一座城市如果只有消费和娱乐空间,没有文化空间,那必定是一座空城,城也空,人心也空。
是夜,留守书店,大部分时候并没有读书,而是长久地发呆——对着几米外的新梅,或是更远处的老梅,或是很多年前就熟悉的物件,发呆。
很恍惚,一边空寂,一边充满,寂寥和丰盈同在。
当新梅变成枝桠虬曲的老梅,当陶碟茶碗又添时间的苍痕,当满屋的书各遇有缘人,想必我已不是现在的我了。
喜欢书店的人,终归喜欢一个人的对话,一个人的宁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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