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苦与乐
1930年出生的父亲生性老实,祖居吉首市原吉首乡坪山坡村,一米六八的个子,一副和善的面孔,一双深邃的眼睛。母亲是吉首市雅溪村田家二裁缝的女儿,心灵手巧,后因患肺结核长年卧病。阿公年纪大了,大哥读书、二哥患病,我和四弟还小,困难时期全家七口人的生计便落在了父亲一人身上。
生产队时期,由于人单势弱,偶尔也会受到旺族人的欺侮和排挤,父亲以忍让处之,从不与别人吵架。分田到户后,由于劳力少,父亲起早贪黑,带领全家老小耕耘那五丘田七块地。有一年腊月二十九早晨,父亲带我到满眼白头霜的地里扯了一担萝卜白菜,洗净后步行一个多小时挑到老菜市场的进口处卖,为的是换点钱买第二天年饭的肉和猪脚。父亲手提秤杆以探询的目光迎送来往行人,我站在旁边痴痴地等望着,站了好一阵,手脚冷痛了,都没有一个来问来买,那种焦虑终身难忘!终于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卖完,买了两斤肉、几只猪脚、一把包谷粉条回家。穷儿盼过年,过年也心酸!
只有高小文化的父亲1964年“四清”担任了大队会计,由于接受能力很强,参加过县、乡的专业培训,不久便成为业务能手。七十年代中期参加全市农村会计业务比赛,父亲从五、六十人中脱颖而出,名列第二。加上在家排行老二,村里人似乎把他的真名忘记了,很多祖辈、父辈乡亲都叫他“会计二哥”。四个生产队的会计员经常上门来请教做账的方法,他都毫无保留地热情指导,有时坐在家里、有时站在路边、有时蹲在田边地头。生产队的劳动量很大、会计的活也很多,还要经常参加县、乡里的各种会议,苦累把他的背压驼了,他却从来没有说苦道累,也从来不发牢骚。墙壁上贴了许多父亲参加全市群英会的照片和奖状,他却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自我吹嘘和宣传。父亲当了30多年的会计,只会算公家的账,从不贪占大队的一分一厘。
大队的公章由父亲保管,村民们办理结婚证、写个什么申请之类的,都要找父亲打证明。多次碰到乡亲因吵架闹离婚来打证明,阿公便叮嘱父亲不要盖章,认为那是缺德的事,而且多半是一时之气造成的。父亲认为爷爷的话有道理,便运用手中这一点小小的权力,阻止她们的草率之举,只是好心地劝解他们。因吵架闹离婚的人,过了十天半月又和好了,心里便感念父亲没有给他们盖章,如果真盖了章,就难走回头路了。其他乡亲需要帮助的,父亲也从不推辞,按规矩帮助写些小东西再加盖村里的公章。父亲一辈子打证明,打出了一名村干部的威望和穷苦人家的好人缘。每次为几个儿子读书借学费,乡亲们都热情相帮。
或许是祖上耕读传家的基因遗传给了父亲,父亲读的书不多,却把“盘儿读书”当作一件大事,每年都要四处借钱供我们四兄弟读书,即使身患癫痫病的二哥也不例外。尤其是排行老三的我,小时玩性很重,一天到晚满寨子疯玩,不愿接受学堂老师的管束。父亲却天天催促,用一根竹条打我的后脚,打得我边走边跳边哭,打了一个星期才安静地坐在学堂简陋的课桌前。他的初心是让儿子们有文化,长大后能有些出息。不曾想,一根竹条竟打出了全村以及全家祖祖辈辈第一个中专生。
在贫穷落后、文化贫乏的年代,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和手机、没有任何外来的信息,农民日常关注的是稻田里的产量、耕地里收成,盼望的是年底能够多分一点粮食和钱。父亲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打鱼。家里有渔网、鱼筝、鱼籇、鱼篓等等渔具,门前还种有两株蓖篙子树,果汁可以用来浆网,防止渔网虫蛀和腐烂。春天涨大水了,便邀人到峒河边撒网捕鱼。平常晚上常常带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去附近的寨垅水库撒网,有了收获用秤称一称,第二天拿到街上卖了换油盐。
1996年以前,全家人住在三间瓦房里,因穷无钱加瓦,每逢春夏暴雨时节,室内到处漏水,十几个大盆小盆也应付不了,室内积水有时达一尺深,就连床上也没有一处干的地方,通宵难眠的伤心和焦虑刻骨铭心。为了彻底改变居住条件,九十年代初期,已经六十多岁的父亲,带领在家的我和四弟,利用农闲、周末和假期在承包的田里开始打砖、造瓦并烧制,常常一双赤脚、一身汗,腰酸背痛、日晒雨淋,花甲之年父亲以头等劳动力的付出,与两个儿子用两年多时间烧制了两层楼房所需要的砖瓦。并通过三兄弟自筹和外借资金,终于建成了一栋能挡风防雨的砖混结构楼房,解决了祖祖辈辈想解决而没有能力解决的安居问题。
父亲不是赤脚医生,却也懂得一些医道,在柴房后边的小园里种了许多小辈们叫不出名字的中草药材。父亲一辈子辛劳,却从没有住过医院,偶尔生病就到园里采些草药,用陶罐煎服几次就好了。母亲六十年代中期患了肺结核,也是长期服用中药治疗,只是偶尔借钱买些西药。我从小患严重的类风湿,脚不能走路,手不能握筷,乡亲们都以为我长不大,是父亲坚持不懈地用中药药酒把我的病治好并长大成人,演绎了一位农村放牛娃的苦难重生。二哥李宁生患的是癫痫病,虽无治愈希望,父亲却从未放弃,用他的土办法延续着二哥的生命,直到意外发病坠坑去世。一家七口三人重病,没有把父亲压垮,两边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后背一边直、一边驼,却从来没有看见他叹气、抱怨。
改革开放后,家庭条件好了,经济宽裕了,该享福的时候,他又开始牵挂儿孙们平安来。有一年的农历三月三,他在老家扯了一把菖蒲草、一把小菜放在我单位的家门口,走到办公楼给我招呼了一声就走了。我当时忘了有三月三这个节点,隐约知道把菖蒲草挂在门上是为了驱邪保平安的。这是父亲发自内心的对晚辈平安健康的最大牵挂,多年之后等我悟出这个道理时,他已不在人世,每每想起让我热泪盈眶。在他生前,我曾经每个月给他两百元,让他与村里的几个老人游玩或打打牌,他却常常拒绝,说他口袋里的钱还没有用完。由于年纪大了反应慢,打纸牌点子便经常输几元或几十元,输的钱相当于生产队时期全家全年的分红了,可是他却从不计较,似乎口袋里有用不完的钱,似乎有人陪、有得玩比什么都重要。
父亲忠厚老实,一辈子话少,默默无闻地履行着那份没有任何报酬的村会计的职责,默默无闻地在日晒雨淋、风吹雨打中把瘦弱的儿子们养育成人。他在儿子、儿媳偶尔斗嘴或吵架时始终保持沉默,从不插嘴,从不偏袒任何一方,从不评判谁对谁错,就当没看见、没听见一样,只管做他自己的事、走他自己的路。这在当时偶尔会让我觉得他不在意、不关心,似乎有点麻木。可是多年以后,我才感悟到父亲的无语才是最高明的处理手段,这是只有高小文化父亲的智慧。
父亲小时对我们严管,担心我们养成不好的习惯;成人之后对我们宽容,让我们自己去选择。父亲对我们的爱从来只有行动没有表达,这与母亲对我们的埋在心里同时又挂在嘴上的爱是完全不同的。父母对儿女的爱,有时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深刻领悟。
我很幸运有这样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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