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20年二月的一个黄昏，我刻意偏离小城，走在离季节最近的田野上。我踩在枯黄的草叶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黑夜来临之前，我希望找到春天哪怕一丝一毫的消息。

我有些忐忑，不安的心里悬着什么呢？是怕找不到？或者即便找到了，我还有心境生活在这样的“春天”里吗？

周围静悄悄的。我除了偶尔看见出没于草垛之间的田鼠，在仍然沉睡的田野里揣着秘密倏地窜逃之外，就只有在黄昏的村庄上空缭绕的一层薄雾，透露出人间的脉脉温情。农人们的小洋楼像一颗颗闪亮的星点缀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香樟树掩映白墙红栏，各家各户闭门索居，估计百米之内都遇不上一个人。我摘下口罩，猛地呼吸几口混有草木味道洁净的空气。

面对喧闹陡然遁逃的寂静天地，我把自己隐身于田间草垛之间，任思绪随记忆飘荡……

2019年的冬天过得冗长，像一枚腐烂的果子，久久悬挂在季节的末梢。“瑞雪兆丰年”，谚语是这么说的呢。

现在很少有人记得谚语了吧，只有为数不多的农人，时刻保持对自然的敏感。然而，这里的大片田野根本无缘雪霜的眷顾，草垛，枯叶，收割后残存的稻茬，构成整个暗淡的背景，而落在光秃秃的树梢上的鸦声，成为背景音乐，起到旁白的效果——寂寞的，疑惑的、惊恐的……

当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飘飘摇摇地下在2020年的春节前后，农人们幽幽地自言自语，“过年整天雨，今年注定不太平呢。”

与此惊人契合的是，不远处同样如此宁静的大地上，正遭遇一场我们从没有想到过的灾难，并虎视眈眈地到处游走，顷刻让所有的大地草木皆兵。连这个湘西北僻远的小村庄，像施了魔咒，瞬间将孩子们的嬉闹声、狗的吠叫声、门前老槐树下的闲聊声变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匆匆的脚步，躲闪的眼神。谁知道灾难和明天哪一个先来？

记忆被这一场绵绵不绝的雨笼罩着。雨落在灰扑扑的屋顶上，落在窗外的小巷子里，落在积满水的池塘里。冬风从高山上奔涌而来，携风带雨，一阵紧似一阵，发出“呜呜”的鸣叫。吃了几十年的年夜饭，第一次，每个人面对美味佳肴却感到食之无味，因为与饺子、春晚一同度过春节的，还有令人惶惶不安的新闻讯息。各路讯息小心陈述却仍如一枚威力无比的炸弹爆发在人们身边，每个人隐隐意识到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正徐徐拉开阵势……

开始，对于还是一片净土的地区，人们出入自由，戴着口罩上街买青菜、鸡蛋和牛奶；后来，谈“疫”色变的人们索性将自己浓缩进朋友圈，互侃“终于到了在家躺着就能给社会做贡献的时候了”。

我们坐在家里，令人不安的消息从四面不断涌来，冬风更显清凛，时间过得揪心。忧虑、祈祷、期盼和煎熬……走在最前线的人们经历过，被迫蜗居在后方的我们难掩内心的惶恐和担忧，也跟着在内心一

一经历过。那些犹在耳畔的消息背后，曾经或此刻仍密切牵动着我们所有人的心弦。

而此刻的我们早已无暇顾及春天在何处，然而，自此春天就失去消息了吗？

好在，在来势汹汹的灾难面前，一批批最美的逆行者前赴后继，让我们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许多隐秘的人性光芒，凸显出来、高大起来。让这一年春天的到来像一个寓言，使人生极具某种隐喻。

我们艰难地找寻春天，经历太多的忧伤、痛苦和黑夜，但等到拨开阴霾见阳光，原来春天一直在我们身边，温暖着整个冬天。

暴风雨正渐渐减弱。

有一个名字，每一次听到都会觉得有了他就有了主心骨——84岁的钟南山院士。“没什么事，别去武汉。”一月，他告诫全国百姓，说完自己却义无反顾登上去武汉的高铁；二月，他含着泪光在武汉告诉全世界“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是能够过关的。”短短两句话，让冬天的阴霾淡了，让春天的气息浓了，黑夜渐渐暗将下去，我们站在各自的窗前，仿佛看见一个拼命发芽、熠熠发光的春天。

22岁的护士小姐姐，主动请缨，毫不畏惧，一次次冲在最前线，一双被消毒液反复冲洗而龟裂的手，往你眼前轻轻一放，感动和心疼就在你心中汇成一股春天般的汩汩暖流！

十来天建成火神山、雷神山的建设者们，“我们疲劳时不哭，伤痛时不哭，但当患者从我们建成的医院中痊愈时，我们忍不住痛哭了，就让我们哭一会儿吧！”就是这些最可爱的人！因为有了他们，才能让武汉的春天，乃至中国的春天来得更早一些！

更有穿梭于大街小巷无数的志愿者，从祖国大地的各个地方奔赴而来，他们带着爱和温暖，化作一缕春风来到人们身边，为需要中的人们排忧解难，他们是时代的诗人，深谙活着不仅仅为自己，更为被需要。“这世界总是多变，但我有我的固执。”

……

太多的感动与美好，铺天盖地，多像春天的新芽和鲜花，一簇簇、一束束破土而出，向阳而开。而最令人动容的，是赋予百花怒放的那个美好，启动种子萌动的那个奇妙，那是一种信仰的力量——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这是我们的信仰，这样的信仰与春天的信仰如此相似，一朵压在石头缝隙里的花，总会想着法子盛开；我们拧成一股绳，总会想着法子度过。

我继续往前走，脚步变得笃定。心境是个神奇的东西，慌乱不安的时候，孤独、烦闷，满目都是苍白；但若勇敢、坚定、无畏，在空旷的表象下，那些有关春天的盛事，在仍然沉睡的田野内部，一定正在不动声色的展开——大石头背后开得理直气壮的菜花，蜿蜒小径上冒死从脚印之间探头的小草……

等待春天的路途有多漫长，2020年的春天就有多珍贵。唯有平静的等待，几乎没有什么能更贴近它所蕴含的永恒和深刻了。

我转了一个弯，天空突然飘起雨来，给原本沉寂的大地添上了一丝异样的况味。我抬起头，用脸颊迎它，小巧，轻盈，不悲亦不凉。它正告诉我有关春天的消息吗？我不禁释然，春天一直是个神奇的精灵，很多时候，她故意屏住呼吸，秘而不宣，正当你顾盼四望，她忽然摸了摸你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