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停车坪上,通往学校以及村部的公路两边停满了车辆,有本地的,有外地的,长长的一溜,笔直的一线,绵延了很长,浩浩荡荡地伸向远方。村中的四口古井热气蒸腾,永远都不会闲着,井沿四周围满了手捧白菜、萝卜、葱蒜、生姜等各种蔬菜并讲着笑话的妇人,要过年了,需要荤素搭配,合理膳食。乡村的年通过一年的艰难跋涉就这样脚步轻轻地来到了我们身边。
我对这个村子还是比较熟悉的,我是这个村子的女婿,我是这个村子的亲人。二十多年前,我曾在这个村子待过一段时间——当过一年的乡村教师,教孩子们读书习字,如何做人。我将自己的青春热血留给了这里的孩子,村人的信任和尊重让我更加热爱事业和生活。这一山一山的茶林是我熟悉的,这一寨一寨的泥墙青瓦是我熟悉的,这一坝一坝的田野是我熟悉的,这一排一排的竹篱木栏也是我熟悉的。现在,庄稼收进仓了,田里的油菜正在发蔸长叶,绿油油一片,这坝田地就像刚生完孩子的母亲安静了,寂寞了,闲着了。
儿子的大舅、小舅、小姨、四姨以及我们几大家子二十余口大小,因为岳母回乡,纷纷从城里回来,围满了老屋的火塘,来到李家寨岳母的身边,共聚团年。岳母已经八十七岁了,身体一直硬朗,原先住在县城我孩子的大舅家,但是进入冬季,气温下降,她就开始感冒发烧,加之心衰、风湿等老毛病,稍稍劳作便会后背出汗,加重病情。身体健康时,她老人家每天都会准时出来到街上走走、看看,晒晒太阳,和城里的老人一块扯谈聊天,分享快乐,日子过得自在闲适。每晚,晚辈们都会来到老人居住的地方相聚,陪老人家谈话,哄老人开心。生病住院后,她老人家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她不愿闻医院药味,不愿看满屋白衣,坚决要回到乡下的老家,儿女们苦劝不成,只好送她老人家回乡,并轮流服侍,日夜陪伴。
乡下老屋的主体建筑是岳父退休时精心建造的。这里高居山顶,空气纯净,宜居胜地。房子高大气派,在整个李家寨算是最好的木屋了。房子中柱巨大,基石全用青石雕刻,板壁装的是杉树,用桐油漆了,呈现出古铜的色彩。屋顶满盖青瓦,分为三个大间,两边是厢房,中间是正屋,堂屋正中安有神龛,墙上挂着匾额和字画,为当地名人手书,让整个建筑有了浓郁的文化气息。
每逢重大节日,后辈们都要跪拜在堂屋正中举行各种祭祀仪式,拜祖先,拜诸神,拜天地,祈求全家平安,祈求国泰民安,神圣而庄严。主屋的右边是祖辈留下的旧屋,修建新屋的时候,岳父舍不得丢弃祖业,便把这三间旧屋整体移到了右边,让后辈能感受到新旧生活的变化,珍惜今天的幸福时光。
岳父去世以后,祖业传到了他的两个儿子手中。大儿子退休以后将这一处居所整修,屋后砌了水沟,修了水井、厕所,还增加了洗澡室,牵来了自来水,将门前的土坪进行扩建,砌成水泥坪场,坪场上砌了花坛,种上桂花、紫薇、香樟等绿花树木,还种上了各种花草,房屋两头又新辟了菜园,种上时令蔬菜,房屋四周青青一片,绿树成荫。闲暇时,他会领着亲朋好友到乡下聚会放松,体会农家生活乐趣,丰富晚年生活。
岳父早年外出工作,做过乡镇干部,是从粮食部门退休的,他是一个大度宽容、吃苦耐劳的人。我从镇里调到这所村小教书时,心里是有想法的,我总觉得是学区的头头在有意整我,给我小鞋穿,让我下不了台,因此一个多月都没有上班,岳父就多次上门做我的思想工作,他劝导我说:“村小也总得有人去,你不下去谁又下去呢?这是正常的工作安排,怎么能说是故意针对你呢?再说,你的孩子又那么小,分配下来,我们还可以帮你带带孩子,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他反复地劝导,耐心地说服,我这才放下包袱,最终来到这所乡村小学任课,这才有了一年乡村教师的经历。在乡里,我教书闲暇不仅能帮着岳父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还能陪伴孩子和老人,一年时光快乐而充实。
岳父家教极严,一直以孝传家,尊老爱幼,十几口人一起生活总是不愿分家,几代都是四世同堂。孩子尽孝,老人长寿,可谓福寿双全,一家人生活得和和美美,从来都没有因为一些小事产生过不快。青壮年上山做工去了,天黑还没回家,老人们就办好了饭菜,带着孩子们坐等,一定要等到做工的家人回到家中一块儿吃饭,绝不提前。岳父共养育了五个子女,最让我佩服的是他的五个儿女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打牌赌博,这在当今时代实属可贵。正因如此,我特意撰写了一副对联,表达我的敬佩之情,对联是:祖业昭昭润千代,家风熠熠传万年。儿子的大舅亲自刻写,做成匾额,端端正正地挂在老家堂屋正中的大门上,这让外人羡慕不已。岳父已经过世,但他的家风家教、他为人处事的风格却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让我们心怀坦荡,好好做人。
几姊妹心甘情愿地从城市回到乡村,带着孝心和感恩回到岳母的身边,她的病痛突然间就好了大半,精神好了许多,坐听晚辈们的谈话,脸上荡漾着慈祥的笑容,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大孙子王慧说:“阿婆,你看,我们一回来,你的病就好了,看你的脸光滑了许多,皱纹也没有了。多亏小姑天天服侍你。小姑爷身体不好,生活自理能力差,小姑一次做几天的菜让他吃,为的是留出空余时间多多陪你。有一次菜吃完了,小姑爷打电话给小姑叫她下山再做,小姑山上山下两头跑不知有多辛苦!”岳母说:“我住了三次院,我估计我快要死了。下屋中清他娘不是年三十夜死的吗?我是怕死在外头成了孤魂野鬼才坚持出院,住到乡下来,拖累了大家。”王慧说:“阿婆,我还想养个老二,大重孙子不是你带大的吗?你带得多好,我生个老二还叫你带。”岳母一听高兴了,就说:“好,我带,我带。我要把病养好,好了就到你屋来帮带老二。”王慧说:“这就对了,你要好好活着,活他个120岁……”祖孙俩的对话就这么有滋有味地进行着,温情也流淌开来。
寨上的乡亲听到岳母回家的消息,纷纷前来探望。这家拿些萝卜白菜,那家背三两升大米,有的抬块腊肉猪脚或七八个粑粑,还有的背来一包一包的木炭,都生怕岳母冷着冻着饿着,大家隔三差五地拢来陪岳母讲话,回忆儿时的往事,老老少少来来去去,有时还会陪个通宵……这里有亲情有友情,难怪母亲牵挂着这里。
对于过年,我们也曾经历过一个从欢乐激动到逐渐平静的过程。儿时过年最有滋味,杀年猪、打粑粑、推豆腐、炸团糤、炒炒米、放鞭炮,繁杂多样的程序要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有,比如杀年猪,一刀下去,鲜血要喷涌得越高越多越好;推成的豆腐要成方成块,有一定硬度,不能稀垮;炸团糤、炒炒米要猛爆雪白,不能成现饭或米粒才叫吉庆……母亲把这些视为兆头,常常看得很重,要陪上千万个小心。
童年的除夕,自由而欢乐。年饭办成了,母亲总爱煮一大块腊肉,这块腊肉常常是品质最好的腰方肉,将其在铁锅里煮透了煮熟了,用锅铲捞出,一股香味直入肺腑,肉香弥漫整个屋子。母亲把肉切成薄片,肥嫩嫩,红亮亮,她一边切我们一边吃,手指拈一块丢进口中,一瞬就能品到最香的年味,品到醉人的甜蜜,这是儿时过年的美好记忆。
之后立业成家,年味就渐渐淡了,结婚以后也曾接父母一道同往,这时我们成了经营年节的主角,父母逐渐退到幕后去了。父母去世以后,我们又开始经营起属于孩子的年节,他们成了这场节日的受益者、亲历者、感动者。父母去世后,我们对年节的企盼有些淡漠了,这次能回到李家寨过年纯粹是一种巧合,一种偶然中的必然。
年夜饭由儿子的小舅主厨,儿子的四姨和小姨帮忙,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办了十八道荤素菜,四个火锅,十分丰盛。下午两点正式开餐,几大家子一块儿团聚过年,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孩子高兴,老人快乐。晚餐以后,村子里放起了鞭炮,燃起了烟花,学校坪场上的锣鼓声也响起来了,操场上聚集了几百号观众,一场球赛正在举行,欢笑声此起彼伏,刚刚建成的乡村大舞台上灯火通明,一场大戏就要开演了。
这是我在李家寨度过的第一个春节,这也是我这些年来过得最有意义、印象最为深刻的重大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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