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诗经·邶风·击鼓》里的句子。这是古人对经营夫妻恒久之道的诠释，倡导夫妻之间情谐义和，意定志笃，长相厮守。

领悟古诗古词情感意境，在于厘清古意，不可望文生义，更忌以今释古，以避弄巧成拙。我们知道，《诗经》始于史前西周时期，成书春秋战国。历代注家释解《诗经》均有一定的出入，后世学人不可不辨。《诗经·邶风·击鼓》一诗怨刺何事，历史上大致有八种说法，即“怨州吁说”“卫人从军者与其家室诀别之说”“从军者自述说”“忧州吁说”“国史代写民情以风其上说”“家室迎丧说”“戍卒思妇说”和“哀国家对外战争说”等。看似各自都有理据，然依本人看来“卫人从军者与其家室诀别说”较为贴切。文首诗句中的“契”为“絜”，“束”之意；“阔”同“括”，“结”之意。二字连用意为“束结”，比喻如丝线一般紧紧地束结在一起不分离。“说”是“兑”的后起字，“兑”的象形字犹如一个人开口说笑，有喜悦之意。如此看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为“死生约结，相亲相悦；执手践誓，白首同归”之意。

这首诗歌颂的是夫妻之间忠贞不渝、终身相守的爱情，更暗含着几千年来对夫妻恒久之道的赞颂与诠释。夫妻恒久之道在于双方不易“贞”“正”（“正”，繁衍与家庭责任；“贞”，思欲无邪与用情专一）之心，在履“正”守“贞”的不易之中深知通变之道，不断地给夫妻生活注入生机与活力，让夫妻感情有如流淌着的潺潺清泉永续不断，直到“与子偕老”“白首同归”。正所谓“惟其不易，所以不已”。

《诗经·邶风·击鼓》一诗中的这种夫妻恒久之道以及经营之方，与《周易·恒卦》卦义卦理完全契合。

恒卦

恒：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

《彖》曰：恒，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恒亨无咎利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象》曰：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

初六：浚恒，贞凶，无攸利。《象》曰：“浚恒”之“凶”，始求深也。

九二：悔亡。《象》曰：九二“悔亡”，能久中也。

九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象》曰：“不恒其德”，无所容也。

九四：田无禽。《象》曰：久非其位，安得禽也。

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象》曰：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夫子制义，从妇凶也。

上六，振恒，凶。《象》曰：振恒在上，大无功也。

如果把《咸卦》与《恒卦》比附成婚恋和夫妻，两卦之间有一个承上启下的关系。《周易折中》引宋代大儒程颢、程颐所著《程传·恒·序卦》之文曰：“夫妇之道，不可不久也。恒，久也。”继而释解道：“《咸》，夫妇之道，夫妇终身不变者也，故《咸》之后受之以《恒》也。《咸》，少男在少女之下，以男下女，是男女交感之义。《恒》，长男在长女之下，男尊女卑，夫妇居室之常道也。论交感，则少为亲切。论尊卑秩序，则长为谨正。”此段文字中除“男尊女卑”“尊卑秩序”属后世儒家依傍《周易》生发附会的封建残余观念（其实，孔子《周易·系辞》中之“尊”“卑”并无优劣等级、褒男贬女之意）之外，所论夫妻恒久之道足可参阅吸取。

弄清了这个理路之后，我们再从《周易·恒卦》的卦、爻、彖辞以及爻变的乘、承、比、应关系，来探究古代夫妻恒久之道的内涵和经营的方式方法。

首先，《恒卦》卦辞以及孔子解释此卦的《彖》辞、《象》辞，道出了夫妻恒久之道的内涵。

卦辞“恒：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恒”为恒久，“亨”为通变，“无咎”为没有过错或过失，“利贞”为恪守“常道”，“利有攸往”为无往不利之意。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世间万物只有通变而不滞碍，才能避免过错与过失；但在通变的过程中必须恪守“不易之道”，才能无往不利，从而实现“恒久”之目标。这里的“常道”就是通变中的“不易之道”，“不易之道”即为阴阳得序且相生。怎么理解呢？孔子在《彖》辞中打了个比方：“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日月得天而久照”即为“阴阳得序且相生”的“不易之道”，而“常道”就是“不易之道”与“四时变化而能久成”的通变之道的合体。就《恒卦》卦象而看，上卦为震，下卦为巽，震为雷为阳为刚为男，巽为风为阴为柔为女。阳（刚）处上，（阴）柔居下，得序而相生，有如“雷资风而益远，风假雷而增威”共相助成，所以恒久。正如宋代著名易学家徐几（字子与，号进斋）所说：“恒有二义，有不易之恒，有不已之恒。‘利贞’者，不易之恒也。‘利有攸往’者，不已之恒也。合而言之乃常道也，倚于一偏，则非道也。”

故而，《恒卦》卦辞诠释的夫妇恒久之道，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的内涵：其一，夫妇二人用情专一，相敬如宾；其二，涵容体谅，相爱相亲；其三，思欲无邪，共担责任。

其次，《恒卦》的爻辞与孔子释解爻义的《象》辞，告诉了我们六条经营夫妻恒久之道的要义。

其一，互敬互信，循序渐进。《恒·初六》：“浚恒，贞凶，无攸利。《象》曰：‘浚恒’之‘凶’，始求深也。”“浚”深之意，“浚恒”，求恒之深。对此，《周易正义》一书解释得非常好：“求深到底，令物无余缊，渐以至此，物犹不堪，而况始求深者乎？以此为恒，凶正害德，无施而利也。”如果把这一爻比附成初婚夫妇，就是说在感情的培养上，不要因急于达成深厚的情感境界，而对对方提出十分苛刻的要求，要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用理智和涵养节制偏激情绪，以确保夫妻感情的顺利发展，以求渐次递进。

其二，不偏不倚，恪守中道。《恒·九二》：“悔亡”。《象》曰：九二“悔亡”，能久中也。”“九二”之爻处下卦之中，故而得“中”，虽不得位（阳居阴位），本应有“悔”，然因与上卦中爻“六五”相应相生，故能通变，所以才无“悔”。古人云：“人存中正德，守己自安然。”夫妻之道何尝又不是如此！《中庸》有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磕磕碰碰是夫妻生活中的常事，所以，相互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一定要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切不可感情用事，剑走偏锋，以至于伤害夫妻感情。

其三，守德不违，持之以恒。《恒·九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象》曰：‘不恒其德’，无所容也。”这一爻的爻辞和象辞大致意思是：不能长久坚守或保持良好德行的人，不仅会时常蒙受羞辱，而且不为人们所容纳。从《周易》这门学问来说，最重一个“中”字，常常强调用“中”，处“中”则吉，过“中”，不及“中”则凶、悔、咎、吝。《恒卦》的“九三”之爻处下卦之顶，已过“中”，过刚过躁，极易生发偏激之念想之行为。故而，必须引起高度警惕，以防失守德行，误入邪道。就夫妻生活而言，有的学者认为下卦巽为阴卦，专指妇人尖酸刻薄、不守妇道。我认为如此解释甚为不妥，当指男女夫妇之德行，非专指一方。夫妻生活到了这个阶段，一定要时常惊醒自己：克制各自不正当的私欲，做到用情专一。否则，夫妻感情便会出现难以弥补的裂痕。

其四，勤劳创业，尽职尽责。《恒·九四》：“田无禽。《象》曰：久非其位，安得禽也。”“田”，田猎、打猎之意。“田无禽”是什么意思呢？比附成人事，就是健壮有力的男子出门打猎，总是毫无收获。远古时代，人们打猎只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生计，二是为了游乐。一般而言，古代的男子大多承担养家糊口的职责，而女子侧重于养育孩子、打理家务。故而，这里的“田无禽”应该是指作为丈夫的男子不务正业，整天游手好闲。就“九四”爻所处位置看，在整卦的第四爻，在上卦的最下爻，而第四爻本是阴位，而实为阳爻所居，为不得位之象，不得其位，安能成其事？爻不得位，犹男子不务正业，自然就无所收获了。所以孔子在爻《象》辞中才说“久非其位，安得禽也。”明代四川著名易学大家来知德解释得更为贴切，他说：“九四以阳居阴，久非其位，且应爻深入，故有‘田无禽’之象。既‘无禽’，则不能与妻备中馈之具，夫非其夫矣。”“中馈”指古代妇人烹饪之事。来知德的意思是说，一个男人出门无收获，家中的妻子又拿什么下锅？如此下去，这个丈夫也就不是什么丈夫了。中国人十分看重家庭，现实生活中，经济是支撑一个家庭能否长久存有下去的重要因素。所以，勤劳创业是成家立业男子的本分和应尽之责。

其五，平等和谐，夫唱妇随。《恒·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象》曰：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夫子制义，从妇凶也。”对于这段爻、象辞的解释，历代注家大多从汉儒所谓“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角度阐发此理，我认为有违《周易》本义，不可取信。《恒》卦之第五爻居上卦（震阳）之中，以阴爻居阳位，得“中”不得“位”，比附成人事，有男人决事或优柔寡断，或武断独行之象。而所应之第二爻，处下卦（巽阴）之中，以阳爻居阴位，亦得“中”而不得“位”，有女人决事果敢且有主见之象。在现实夫妻生活中，妻子对丈夫用情专一，尊重丈夫，从一而终，固然是好事。但遇大事丈夫优柔寡断或作出错误的决断时，妻子不能盲目遵从，应该理性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和意见，以确保决策正确及时。此时如盲目遵从，只会给家庭或者夫妻关系带来危害。正如来知德先生所解：“夫子刚果独断，以义制事，若如妇人之顺从，萎靡甚矣，岂其所宜，故‘凶’。”这就是来知德解《易》的高明之处。

其六，闲邪存诚，不弃不离。《恒·上六》：“振恒，凶。《象》曰：振恒在上，大无功也。”“振”，有剧烈摇摆不定之意。根据《周易》的基本法则，阴柔难以固守其德，居上非能安其所居之位。《恒》卦上六爻的处境正是如此，所以有“失恒”之象。不少注家，常常把这一爻比附成历史上的政治事件，如来知德解此爻象辞时说：“‘大无功’者，不惟‘无功’，而‘大无功也’。曰‘大’者，上无益于国家，下不利于生民，安石、靖康之祸是也。”比方倒是打得不错，只是思理存在问题，其目的在于强调墨守成规，摒弃通变创新，有违社会人生的常理和规律。窘困思进取，饱暖生淫邪。事实上，夫妻生活发展到了这个阶段，或家资殷实富裕，无有忧虑；或丈夫小有所成，春风得意。但这个时候的人最易滋生淫邪之心，稍有不慎，苦心经营的家庭，以及本以牢实的感情基础，瞬间便会分崩离析，轰然倒塌！故而，这个时候的夫妻，一定要自省、自警、自律，只有做到闲邪存诚，夫妻方可不离不弃，白首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