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外公家也住在猫庄的,跟我们家不是一个自然村,是两个寨子。他们住的那个寨子叫乌古湖,离我们家有二三里路,要翻过一个全是坟地的大土包。穿过这片坟地,进入一个小峡谷,两边也是山,山下有一条小河。外公家就在小河边上,门前的河水就顺着峡谷流淌。不过这条峡谷和河流都没有经过我们猫庄,峡谷就在坟地的大土包那里打止了,变成了开阔的坡地,小河在土包后面转了一个大弯,从另一个寨子流走了。
当初,我父亲母亲不同意外公一家定居乌古湖,虽然同属于一个行政村,但毕竟远了,外公外婆年纪一大照顾起来就不方便。但外公心意已决,谁都劝不动他,他的理由听起来似乎也很充分,他说亲戚住近了反而不好,不说久而久之会相互产生矛盾,就是你们小两口吵个架都不方便,怕伤这边怕伤那边的。我母亲一听外公说跟她是亲戚,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其实外公的理由绝对不充分。我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老实到了三天屙不出两个屁的程度,能娶到我母亲这么一个漂亮如天仙又念过书的城里老婆他就是活五辈子也满足了,在我们家里从来就是我母亲说了算,父亲只有无条件地坚决执行我母亲的吩咐,抗命不遵这样的词汇根本就不可能在我父亲的字典里出现。
在强迫我母亲嫁给我父亲这件事上,外公自知理亏。
无论从哪一方面考察,我父亲是绝对配不了我母亲的。如果没有外公的专制和压迫,我母亲也绝对不会嫁给我父亲,他们相差得太远了,就像一个是天上的织女,一个是地下的牛郎,本来是神话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偏偏就让我母亲碰上了。我母亲直到现在依然觉得她这辈子最亏的就是嫁给了我的父亲。她曾经反抗过,但被我外公,也就是她的父亲一巴掌搧得脸上起了五个血印子后她就认命了。我母亲在六十岁之前一直都对她嫁给我父亲感到耿耿于怀,多次说过她一个城里的女学生嫁给一乡下的农民过了一辈子窝窝囊囊的毫无情趣的生活实在是死不甘心。所以,我母亲这一辈子都在后悔不该有1948年冬至那天陪同我外公她父亲的猫庄之行。
那一天的大雪在我母亲的心灵里下了整整半个多世纪,冷得她骨头到现在都还生疼生疼的。
我母亲是陪同外公一起到猫庄来扫墓的。我母亲本来是不想来的,她快期末考试了,说是想好好复习一下,但被外公一句话就否决了,外公说兵荒马乱的,我看书就不要念了。我母亲一听这话就心惊肉跳,因为外公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说让她两个哥哥去当兵,两个哥哥就真的弃笔从戎扛起了汉阳造,在他手下当了兵。两个哥哥都是文弱书生,并不见得热爱行军打仗,他们虽然没有反抗,但就是反抗也是没用的。最后两个哥哥还没穿上两个月军装,在同一天躺在两副黑棺材里被运了回来,大哥那年才十九岁,二哥还没满十八岁。他们兄弟俩先后只隔一天死在了一百多里外的沅州城的城墙上和巷子里。六十年后的2004年,已经是七十四岁老人的我母亲跟我聊起了外公,还有那两个短命得来不及跟我见面的舅舅,母亲还对外公的铁石心肠心有余悸。她回忆说我两个舅舅的灵柩拉回到县城里,当天就草草地拖到南华山上掩埋了,都没葬到几十里外的塔沙祖坟里去。我外婆哭得昏死了三天三夜才苏醒过来,但外公硬是没掉一滴眼泪。一埋完我两个舅舅,他又护送另一个人的灵柩走了。那个人是他的副官。我母亲在当天就从外公的卫兵口里得知了,其实外公当初就并没有把我两个舅舅拉回来的打算,是十七个士兵齐刷刷地跪下后外公才同意的。外公说,反正也跟宋副官同路,就一起带上吧。
我母亲和我外婆陪同我外公1948年冬至的猫庄之行就是给这位宋副官扫墓。那天他们一家三口换上了粗布衣服,一副乡下人走亲访友的妆扮。
外公一家到达猫庄已经天近黄昏了。这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外公给我回忆时说雪不大,稀稀落落的,天气有些冷,刮着小北风,但在我母亲的嘴里却是漫天的大雪飞舞,呼啸的北风扑在脸上刀削一般的疼痛。可见他们父女当时的心境何其不同啊。外公显然是自从安葬宋副官后再没来过这里,猫庄的人不认得他,他也一时找不到宋副官的墓地,只好不断地问人。最后找到一个二十来岁看起来十分憨厚的小伙子带他们去的。这个小伙子后来就成了我的父亲。那晚外公一家在他家歇了一夜,外公就认准了他这个女媚。
小伙子把我外公一家带到了那片坟地的土包前,外公把他支开了。这时他记起了宋副官墓地的方位,带着一家人来到了宋副官的墓碑前。墓碑已经完全被杂草覆盖了。看来宋副官在这一带是没有了亲人的。外公拿出一把镰刀去砍草。我母亲就是在我外公分开杂草时看到那块不大的墓碑上的几个暗红色的大字的。虽然由原先的朱红色变暗变淡了,字迹还是相当地清晰:民族英雄宋连生之墓。字是她熟悉的我外公的颜体。苍遒有力。可惜这块墓碑在文化大革命的那年被人砸得粉碎,我再也无缘见到外公的墨迹了。不仅墓碑被砸得粉碎,就连宋连生的棺木也被撬了出来,他的尸骨和棺材板散落得满坡都是。但就在他墓碑不到一米远的我外公的墓地——一个小土堆却安然无恙,就在那个最狂热的年头,外公的真实身份在我们猫庄还是无人知晓,简直算是一个奇迹!
外公修理完杂草后,拿出了香纸,摆上祭品,他恭恭敬敬地对着墓碑作了三个揖,又让我外婆和我母亲也作了揖,然后才焚香烧纸。香纸一点着,外公突然就伏下身去抚碑恸哭:
兄弟呀,你不该给我挡那粒子弹。
兄弟呀,我现在生不如死呀!……打完那一仗你哥哥就再不打仗了,他们撤了哥哥的职,把哥哥送进了军法处……
嘿嘿,哥哥不怕,哥哥反正是光杆司令……
哥哥对不住弟兄们呀,你走早了三天,你不晓得,剩下来的那四千七百六十一个弟兄,到最后哥哥只带出来十七个人,就连一百四十七个伙夫都全部阵亡了……
你还记得那个鸦片鬼石老二吗,就是在开战前一天你还说要把他在炮筒上吊三天三夜的那个老兵油子,想起来了吧,他红烧肉烧得多地道呀,我抱着他落气的,他身上被捅了五刺刀,肠子里的屎尿和血哗哗地往外流,落气前他还让我数他身边的尸体……
沅州城保住了,哥哥不后悔……
哥哥难呀,老蒋点名要你哥哥出山,土匪也想拉哥哥入伙做掌舵的。
哥哥在城里住不安生,来给你做伴吧……
外公断断续续说,哭。
说完了哭够了,才收起眼泪。
他站起来时看到我外婆也是一脸的泪水,知道她想起了我的两个舅舅。外公又看了一眼我母亲,发现她缩着脖子,表情很古怪地望着一边,双手却在不停地搓揉,显得格外地冷。雪越下越大了,来时看到那条酷似他家乡塔沙的峡谷现在已经隐在雪花、暮色和烟岚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外公一家就是住在那个后来成为我父亲的小伙子家里的。小伙子家只有一栋低矮的人字屋,这种屋在我们那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只属于贫困人家的专利。屋只有两间,一间这头一间那头,中间隔了一个只有几平方米的堂屋。那晚,我母亲和我外婆睡在东头的房里,外公和小伙子睡西头的火坑房。其实那晚外公和小伙子都没怎么睡,他们烤了大半夜的火。小伙子不停地往火坑里塞杂木蔸子,把火坑里的三角支架烧得通红,以至于第二天我母亲和我外婆起床后不仅还有一坑大火碳烤,她们还能看到三脚支架上的火屑都还没褪尽,红红地闪烁着。
我母亲和我外婆,特别是我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个晚上那个不停地往火坑里塞杂木蔸子的小伙子的憨厚、本分和木讷打动了我外公的心,一桩婚事就这样敲定下来了。也许打动我外公的还不仅仅就这些,譬如小伙子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呀等等。我母亲后来回忆说,难怪第二天她回城的时候看到那个小伙子头低到了裤裆下去了,看也不敢看她一眼,脸却是红红的,像喝多了酒一样。关于那晚详细的细节外公没对我回忆过,包括这一次的猫庄之行也只字未提过,这些细小的、琐碎的事情可能根本就在我外公的脑海里留不下深刻的印象。我也问过我的父亲,我一开口,父亲的脸就红了,像是做了多大的亏心事似的不愿意开口。我母亲也不知追问过他多少遍,问他到底是用了什么迷药迷惑了我外公,但我父亲到死也没有向我母亲坦白过那夜的细节。
第二年的正月,我外公一家在城里过完了最后一个年,一出元宵节他就把家搬来了猫庄,先是住在我父亲家里,当年二月外公就让我母亲和我父亲完了婚。我外公举家搬迁这么重大的举措我母亲一点也没觉察到,直到有一天早上,我母亲看到家里堆满了大包小包的,才惊讶地问我外婆,怎么啦,要搬家啦?我母亲的声音有些兴奋。这些年来我母亲的心里一直都在渴望着搬家,搬到更大的一些城市里去,县城太小了,太闭塞了,她觉得这么一个小地方一直令她的艺术想象的翅膀在不断地萎缩和退化。我外婆告诉她是要搬到乡下去,我母亲吓得花容失色,一连说了几个不去不去不去,我还要上学呢。我母亲是在城里出生的,对乡下的畏惧可以理解。我外公这时听到了,从不对我母亲发火的他第一次咆哮起来,不去,不去由你。共产党的军队都打到江南了,南京已经朝夕不保,你们还能上几天课!
我母亲一下子吓得不敢做声了。她不是被打到江南的共产党军队吓着的,而是被外公的咆哮震慑住了。
我母亲说成婚的那天她的双眼只差哭瞎了,夜里死活不肯进洞房,是我外公一耳巴子把她打进去的。
我母亲和我父亲圆房的第三天,外公就从乌古湖一户人家买了一栋低矮的人字屋,搬到乌古湖去住了。那是一栋多年没有住人的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房子,买得相当的便宜,据说只花了不到一块光洋,人家本身就是当一座猪圈牛栏处理的。外公请人整修,添木板买青瓦倒比买屋还花得多,用掉了整整一块大洋。修整后,也能勉勉强强住人了。外公就一直在这栋人字屋里住了差不多六年,直到他去世后我母亲把外婆接到我们家来住后,才卖掉了它。
外公当初在宋连生的墓碑前曾说过要来陪他,但奇怪的是,自从他在乌古湖定居后,就一直再没去过那个土包的墓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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