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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上墨香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湘西团结报
○麻胜斌

多年以后,坐在吊脚楼旁一树梨花下,捏一把弯弯的牛角梳,对着老银镜打理苍苍白发的大婆依然记得大爷做木工的场景。

那时,大爷是山里最年轻的掌墨师,大活盖木楼,细活打家具,帮地主家建吊脚楼时,那扇雕着鱼戏莲花的木窗后,闺房里的小脚少女眼波流淌。高高瘦瘦的小伙在方形的雕窗画框里忙碌,手里漆黑的墨斗像条乌篷船,拉墨线、摇线轮,墨斗一远一近间,那条乌篷船于满江烟雨中揺着橹慢慢远去,又于山花烂漫时拉着纤缓缓归来。

快要接近墨线时,大爷将短刨收了,换上长刨,双腿拉开弓步,两手一平推,薄薄的刨花便开了。木刨再往前推,又薄又长的刨花卷成了精美的螺旋状,散发出原木的清香。快到方木端头时,只见大爷手一送、一收,借着惯性,刚绽放圆满的刨花从刨口飘落。

大爷右手提长刨,左手抬方木,咪一只眼,睁一只眼,像狙击手一样瞄着。以黑色墨迹为基准线,可能觉得方木还不够平整,大爷又拿长刨推了几下……

木工场地上,斧头、框锯、凿子、午钻、推刨……这些工具挨着墙,在地上摆成一排,随时听从大爷使唤。唯独墨斗,不管帮谁家干活,大爷都要端放在桌子上,从不让人碰。相对于地上的工具,桌上的墨斗可是居高临下,溢出的墨香也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质。

大爷的墨斗呈船形,上面刻有龙纹和鲁班先师咒,圆形的墨仓里放有棉花,松软的棉花团早就吸饱了浓墨。棉花一开天下暖,纯白无瑕的花色里,棉绒的蓬松蓄满了阳光,棉料的贴身含着体温。这样的棉花放入墨仓浸染墨色,墨香也带了几分暖意。

墨线也是棉纺的,棉质墨线从线轮出发,穿过小孔到达墨仓,在仓里染好色后从另一个小孔钻出。垂出来的线头系有线锥,大爷的线锥是用鹿角做的,粗的那端箍上了尖锐的铁锥。

线轮位于墨仓后,是个可以活动的部件,有了这个轮子,墨线才能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墨斗的线轮转动,像大婆年轻时所揺的纺车,上面早已缠上了密密的黛色丝线。

在一家重工企业实习时,我常见车间的号线师傅在设备上找好点,然后用小铁锥打出浅浅的小凹点作标记。师傅们拿粉笔涂在棉线上,把棉线两头对准两个点后拉直,用拇指和食指捻起粘上粉笔灰的线轻弹一下,两点之间,一条标准的白色直线就弹出来了。

在这个科技发达,人能上天入地的年代,车间的师傅们依然像老木匠一样,用这种古老、简单、精准而又高效的方法号线。

从鲁班发明墨斗这个古老的传说开始,墨线如单弦琴,到现在科技和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时代,这张单弦琴依然只能弹出一个音。在常人耳里,这个音不悦耳、不婉转、不动听,甚至有些单调,但匠人们听起来,这是世界上最标准的音符,不偏、不倚、可靠而踏实。

小时候砍柴,长得直的松树、杉木往往能幸免于柴刀的锋刃。在那个偏远的山寨,大人都会跟自己家的孩子说,长得直的树木易弹墨线,是拿来做柱头和栋梁的,千万不能当柴烧。

山里的木房多为五柱七挂,四排三间,宅基地不平时,宽裕的人家会建吊脚楼。吊脚楼一边靠地,一边悬空,悬空的那头或临水,或面崖。悬吊的木楼由直木承重,再加上匠人的巧妙做工,吊脚楼才得以安然地伫立在岁月的风雨中。

直木长成时,大多能如愿成为柱头与栋梁。作为木房的骨架与承重部件,栋梁与柱头必须横平竖直,以呆板、憨厚和直爽的姿态默默地保证房子的坚实、牢靠与安全。在此前提下,那些作为点缀的精美雕花、婉转线条和流光色彩才能依附在上面。

直木被伐倒时,一量好尺寸,两头就被锯掉了,留下中间部分的圆木得削去树皮慢慢晒干。

大爷出场时,手握着墨斗,肩上放着“L”形拐尺,先打量了一下圆木,再决定把木头做成什么部件。大爷将墨斗的线锥钉在圆木的一端,拉长墨线,再把墨线在木头的另一端定住。只见大爷手拉墨线轻轻一弹,圆木的一条中线就出来了。

线锥在重力的作用下,竖直拉着墨线。大爷滚动架靠在三脚木马上的圆木,把刚弹好的中线往上调,以最上方的墨迹为基准点,让墨线对准了竖直垂吊。掌稳墨斗后,大爷取出墨签蘸上墨,在墨线与圆木相交的最低点做上记号。这时,大爷拿出拐尺,连接好最上方的基准点和最下端的记号点,墨签沿着拐尺一划,圆木端头截面上,一条笔直的中线就出来了。

墨线定长直线,竖直线,拐尺和墨签定短直线。建山村的木屋、吊脚楼时,木头要方、要圆,多长、多粗,尺寸几何,要削除还是凿孔,做榫还是做卯,做柱还是做梁……全都按掌墨师的墨线行事。与一般的木匠不同,掌墨师不仅有做细活的技艺,还有将整座木楼的构造了然于胸的大格局。

去年写了不少文字,单位的材料,散文随笔,还有少量的小小说和诗歌。坐办公室写材料是我的职业,得靠这碗饭来养家糊口。文学是我的爱好,有激情在,写上瘾了,不写反而不自在。

仔细回想,去年写得最认真、花时间与精力最多的不是受到领导表扬的讲话稿,不是单位年度工作情况汇报,也不是获奖或发表的文章,而是单位的年鉴稿。

稿子里的每一件事、每一个数据我都仔细对接,反复核查,确保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所有记录不溢美,也不饰非,我想给翻开年鉴的后人们真实客观地呈现前年本单位的工作发展状况。

墨弹在木头上,木受绳则直,墨写在年鉴的书页上,要准确地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习惯了飘逸的线条和无拘无束的写法,要把文字写得和墨线一样直,还真不是件易事。

常人看来,地主家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木匠,那是下嫁。到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地主家的女儿嫁给一个掌墨师,那又是高攀了。

帮地主家建吊脚楼的时候,大爷时不时抬起头,仰望闺房的雕花木窗,在窗后绣花的小脚女人也时不时往下看,这样一来,常有目光交织,四目相对的时候。时间长了,两人目光里有了些粘性和内容。

大婆嫁过来时,恰是斗地主的年代,别说嫁妆,连家里的吊脚楼也没了。寨子人劝大爷,娶个不能下地干活的小脚女人是个负担,而且和地主沾边了,名声和成分也不好。大爷没听他们的,前些年,这些人对大爷说过,地主家有不少大洋和银饰,要是娶得她家的女子,这辈子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大婆虽干不了重活,却一双巧手,能帮人织布纺纱,做饭浆洗。大爷依然是掌墨师,除了种田种地,还能靠手艺换些家用,填补了大婆那双小脚所带来的劳力缺角。

从学徒到掌墨师,打制了多少家具,建了多少木屋和吊脚楼,大爷自己也数不过来了。上了年纪后,大爷想给大婆建一座吊脚楼。

为了节省开支,吊脚楼的木头大爷多是自己砍,自己下料,自己挑回来,自己划线加工。前前后后干了两年,主屋右侧,一座新吊脚楼建起来了,楼上的木窗雕着鱼戏莲花。

掌墨师家的吊脚楼刚起好时,一度成为寨子里的地标。新楼立起来的那天,大爷的背驼下去了,腰弯了起来。瘦高瘦高的大爷一驼背,身体弯成了一张弓,那支无形的箭,射在了吊脚楼的雕窗上。

吊脚楼旁有棵大酸梨树,部分枝丫伸到了楼顶的青瓦上。

酸梨不好吃,不过梨木材质好、花纹美、色泽柔,耐腐耐磨,容易加工,木质还蕴含淡淡的香味,打家具最合适不过了。大爷准备把梨树砍了,趁着还能动,给大婆打一套衣柜,再不打,年纪大了没体力,重活干不动,眼花手抖,细活也做不好了。大婆看了看大爷佝偻的身子,对大爷说,每年的梨花都开得很漂亮,不让砍。

后来,大爷垂危,大婆跟着到医院,哭着求医生治好自己的老伴。医生说,大爷像一台多年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大部分零件磨坏掉,只能准备后事了。

大爷一走,铁制的木工工具也随之锈掉了,只有那个代表掌墨师身份的墨斗还放在吊脚楼的木桌上,墨斗旁,是大婆那把弯弯的牛角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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