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三雄
那年深秋,我在零陵读中师二年级,兄弟四个都正是读书花钱的时候,家中光景很是惨淡。父母很是劳苦,手中的钱还总是应付不过来,每每回家拿钱,父母总是东挪西借,捉襟见肘。
那几年,粮食不抵钱,父亲别无他法,只得用家中自产的粮食养母猪,来盘活经济。可偏偏那一年,养母猪的人特多,家中的一窝小猪满月了还没订出去,父亲便决定自己雇拖拉机运到街上去卖。
待父母亲大老远将小猪装到城南的七层坡市场时,市场内已没有上佳的位置,父亲只得在角落占了栏位,把小猪一只只放在里头,等检疫员来检疫。
那天,不知是新来到一个环境不适应,还是运输途中颠簸过度,我家的小猪精神萎靡,不很活泼。偏偏检疫员在验体温,对小猪又是七手八脚地一番折腾。待温度计从小猪屁眼里抽出来,结果是体温偏高,便信口说我家送来的是病猪。
父亲让检疫员再检查一次,那检疫员没好气地说:“就这样,还检什么检!”顿时,围着的买者走了大半,人们以异样的目光打量我家的小猪和我的父亲,仿佛父亲故意拿病猪坑人似的。
父亲顿时傻了眼,手足无措。一些不怀好意的猪贩子顿时趁火打劫,压低价格。眼看着日过中午,市场人流慢慢散去,我家的小猪一只也没卖掉,父母亲有点着急了,便埋怨那个不负责任的检疫员。眼看日已偏西,父亲只得打发母亲先赶车回家,又托熟人给他照看一下猪,便直奔我的学校来了。
父亲来的时候,一脸的焦虑,头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大概是为了赶上早车,昨天半夜起的床。他简单嘱咐了几句,说晚上让我给他送顿饭,便急急地走了。
后来才知道,那天中午,父亲花五角钱,吃了一碗米粉,还没及半饱。也许,他私下认为,趁这个时候见见儿子,也是不错的。
放了晚学,我急急吃了饭,向同学借了一个大饭钵,打了六两饭,我知道父亲的饭量,花三角钱打了一份像样的中等菜——红烧肥肉。我此时也正是囊中羞涩,一直吃着下等菜,可我不能亏待我的父亲。想打一份五角的炒瘦肉,那可是我一天的菜钱,我挥霍不起。权衡之下,我又用饭票买了两个油炸馒头(早上卖剩的馒头,用油炸了,晚上出卖),让父亲尝尝我们学校的特产。
我捧了饭钵,去菜市场找他。一番折转,来到市场边,已是夜幕降临。偌大的市场此时已没有白天的喧嚣和热闹,变得安静了许多,慢慢沉入了一片黑暗。菜场边不时散发出或臭或腥或馊的混合的味道,偶有一两条无家的狗冷不丁地窜出,吓人一大跳。循着微光,我向前摸索,终于在市场的西边角落边,看见那儿亮着灯光。我找到了父亲,他正弯腰搅拌给小猪吃的潲食。
见到父亲,我顿时鼻子一酸。平常,我也感到过家中的经济压力,常省吃俭用。今天,我见到父亲,既感到亲切温热,又感到有一点凄凉。
父亲见我来了,便站起身说:“小猪已安排妥当,我刚才弄了些红薯藤和稀饭喂它们,没事。”说着,他接过我手中的饭,让我坐下。
见小猪们在不紧不忙地吃食,我也放了心。
“今晚,我就在这隔壁住,好照看小猪”,父亲一边扒饭一边说。
此刻的父亲,已不像下午那般着急了,他打定主意,在这里和城里人打一场“阵地战”。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父亲,消瘦的身材,背有点躬,蓬乱的头发后沾着乱草,一脸的倦容,见到我,又有抑不住的高兴。
父亲一边吃饭,一边称赞说:“还是吃饭来得扎实。”
“饭凉了吗?”我问。
“还可以。”父亲狠力地咽下一口饭。此刻的父亲显得轻松了许多,顺便问起我在学校的情况。
吃着吃着,父亲不停地打嗝,也许是食堂饭不松软。我便去寻了一些水给父亲解渴。
顿了一下。父亲说:“不要担心你们兄弟的伙食费,总会有办法,我们家的猪不会有病。”
父亲吃完饭,把剩下的馒头又给了我一个,我推辞不要。父亲说:“蠢子,我就吃这么多。你正在长身体,再吃一个。”父亲又坚持着把馒头递给我,之后,起身把饭钵里吃剩的一点儿饭又倒进小猪的食盆里。
“被别人看作病物累赘的小猪,在父亲眼里还是宝贝。”我暗暗地想。
我费力地嚼着馒头,不知是啥滋味。父亲又向猪栏里投了一些草,父亲带着小猪真像拖儿带女一般。
我陪父亲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坐了坐,简陋的床榻,单薄的被子,肮脏的背面和枕头。床头胡乱搭着父亲皱皱的外套,没有脸巾,没有热脚水。虽是深秋,还有蚊子在角落里“嗡嗡”地盘旋。我想让父亲和我一起去学校睡,可小猪没人看管。
看到这一切,想到父亲平日对我的种种好,我禁不住眼里一片潮湿。于是,默默地,我替父亲点燃了一卷蚊香。
父亲看我默不作声,便说:“我送你去学校吧,别耽误学习。”父亲随手把饭钵洗了,让我带上。他像在家中一样,披上外套,却不住地咳嗽,天气一凉,父亲的支气管炎又发了。
我们出了门,默默地走着,彼此想着心里的事。在街口的一片灯影下,我告别了父亲,再回头,父亲却在那片灯影下久久地定着,扭转头,一股酸涩一下子涌上了我的眉眼。
事情很快有了转机,第二天,小猪还是以不错的价格顺利地卖出了,一切谎言不攻自破,最后的三头小猪,被一户城里人买了,并且让父亲送到他家中,他和父亲约定:如果三天后小猪安然无事,父亲就去取钱。
三天后,父亲如数地取得了钱,那人还盛情地邀请父亲吃了餐中饭。事后父亲说:“世上有坏人,但更有好心人。”
现在,父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他曾经奋斗的世界,集市也不再是父亲的十里洋场,但那次父亲卖猪永远成为我记忆中的珍宝,他让我一下子触到了人性中最软和最硬的那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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