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济书
梦,是一个难以把握的题材。既难以描摹,更难以把握梦与其它事情的或有或无的微妙关系(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都说服不了大家),而且多少涉及内心深处不足语及外人的隐秘。但经历过多梦的幼年、童年,在记忆本就依稀且日渐淡去之际,得赶紧留下点记载,以助年老时甜蜜回味。
1976年后有一段时间,关于地震的或其他的形形色色的谣言很多,我常常从心底产生担忧。这种担忧虽然从没说出来,但我疑心这种隐隐而深沉的担忧是通过童梦曲折地表现出来的。梦境呈暖色调,地点确切地在祠堂,全村汉子斜穿着软软的布褂,袒露着双臂和右边胸脯,手握着短刀——与多年后才通过电影看到的西方角斗士居然惊人地相似!他们在为保卫族群进行着殊死搏斗,方式却是逐个进入后堂与对方进行单挑搏杀。对手特别厉害,好像是鬼子。在慷慨赴义的人群中,我的亲戚的父亲个子不高,特别壮实,跟现实中一样。前面进去的人不知怎么样了,似乎是“没了”。终于轮到我的父亲,我悠长的担心终于爆发,大叫起来。应该是哭着叫着醒的,只记得醒来后还沉浸在梦境中浓浓的氛围中,并很快满脸泪水。那时农村多子女家庭中,大一点的孩子往往睡在父母另一头,名日“沤(热)脚”。我醒来后,不由自主把父亲的大脚紧紧抱着。随后的那些日子我特别依恋父亲,在家里也特别懂事。
那个记忆特别深的梦大大深化了亲情,但只做过一次。有一个梦却做过多次,而且大都相似。那是在生产队,我从生产队和大队之间的路上往南走过。生产队里鬼影憧憧。其中有一个依稀是现实中的人……每次做这种梦,随后几天都尽量不经过那个地方,经过时也很别扭。这种梦多少反映了故乡山村既简单又复杂的人际关系。我读大学时,每到寒暑假回到家第一天,总是重复着同一桥段:欢天喜地回家,吃饱熟悉的妈妈菜,上床,疲乏地斜靠在床上(那时交通不便,往往是早上五点起来,多次转车,到家时下午五点钟了),继续和大家拉家常。母亲拉个凳子坐在床边,喋喋不休地讲家长里短,父亲站在近处,偶尔插下话,弟弟妹妹在边上兴致很高地当观众。母亲是个悲观论者,一张大白纸上滴了点墨,她眼里是只有墨点的。她的话千篇一律,往往是谁谁谁坏,而且强大到我们只有受气的份……我则往往是好心情消磨殆尽,开始还能耐着性子,最后往往暴怒,措词激烈地反责母亲为什么不能有力反击,或者为什么不能干脆不屑,又或者为什么不能看到好的多数。等到发现自己过份,开始道歉时,母亲也已困难地回转过来,说“大多数还是好的”,并提起我在村子里破天荒考上本科时,乡亲们如何真心祝福,你送几尺布他送几个鸡蛋……父亲处理人际关系则粗线条,不投缘的他不会花时间应付,投缘的则尽情享受友情的快乐。记忆最深的他和几个老铁抓了条大乌梢蛇,用“蛇皮袋”装着提回来,一到门口的打谷坪就大声乐呵起来,嚷嚷着打灶,架锅,凑肴(打平伙)。
这一类梦或许启示了我人际关系的微妙,而父亲的粗线条和母亲某些方面的柔弱又对我处理人际关系带来了极深的影响。
做得最多的一类梦则是母亲的叹息。很奇怪的是小时候经常发烧,而发烧后晚上睡觉常常做同一个梦。在一个形如砖窑内部的所在,周围是肉色的软和的湿润的壁,梦中我依稀感到是母亲的肚子(子宫)。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逆时针转,忽快忽慢,转动后形成的线形如同加工成型中的陶瓷胚胎釉面,颜色却是红红的,很有质感。那种旋转有一种强大的不可逆的惯性,而且蕴含着绵绵不绝的劲道。潜意识告诉我,不能转下去,转到尽头是灾难,但我没有办法让旋转停下来……梦总是在一声深深的、长长的叹息中结束,而我十分清楚,那是来自母亲的叹息(实际上孩子的病总是伴着父母的担忧包括叹息的)。一种难以言愉的感觉是,每次做完这种梦,我就乖一点,懂事一点,表现好一点。应该说,梦中和现实中的母亲的叹息,包含着深深的期待。在这种期待中,我不能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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