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绍河
从夏天到秋天,上班时,我坐公交或步行,早出晚归,在南庄坪和西溪坪之间穿来梭去。顶骄阳,踏暑气,流热汗,不乏奔波之苦。沿途幸有碧波荡漾的河水、阴翳葱茏的草木作伴,亦心舒情悦。但最养眼提神的还是河堤边花坛里无处不在、久盛不衰、蓬勃热烈的紫薇。
好多年前,我们村里的一位女老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株碗口粗的紫薇,栽在自家木屋前的稻田边,任其自由生长,高过屋檐。进入夏季不久,那紫薇就慢慢开花,最盛时,满树繁花,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引得左邻右舍、大人小孩驻足观光,惹得黑蜂蝴蝶、麻雀蚂蚁你来我往。偶有串乡的照相师傅来,姑娘媳妇们都喜欢选取红红火火的紫薇树作为背景,花映人面,笑靥如花。后来,这颗紫薇被小学校长看中,动员那位女老师捐给学校,女老师无奈,只得让校长派人挖走栽到学校的围墙边,每年开成一道风景。开过几年花后,一天半夜里,被人偷挖走了。这颗紫薇树最后不知所踪。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种树叫紫薇,只知道它那光滑的树干刚劲虬曲而又特别敏感,用手轻轻一挠,立即枝摇花颤,头摆腰扭。一天夜里,我和朋友小酌归来,看见院子里有几株紫薇,趁着微醺,有了兴致,便来到树下,用手轻轻挠着紫薇的树干,照样枝动花抖,沙沙有声。
紫薇是一种小乔木,也是一种神奇的花木。紫薇喜光喜肥,耐寒耐旱。它的树干表皮脱落后,筋脉挺露,光滑洁净。紫薇枝条纤细,花色艳丽。它夏日里开花,一直开到秋的深处。汪曾祺先生甚至说“在飘着小雪的天气,还看见一颗紫薇依然开着仅有的一穗红花。”紫薇的花期很长,宋代诗人杨万里赞道:“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住在城市河堤花坛街边的紫薇,比住在乡村田野里,无形中要多遭罪,多受限制。它日夜经受尾气的熏陶,饱受城市热岛效应;长到一定高度,就会被残忍的削头剁枝;为了满足人的某种欲望,常被痛苦的扭曲修剪成各种造型。植物书上说它可高达七米多,城里的紫薇很少长得这般高。但它们适应性很强,一旦在城里安居下来,就会让自己活得清雅古韵,花红满堂。紫薇不怕高温,不惧骤雨。烈日炙烤不令花容失色,风吹雨打不显七零八落。紫薇的枝条有的坚挺,那花就如红红的高粱熊熊的火把;有的橫逸,那花就像绒绒的绣球丝绾的心结;有的纷披,那花就似熟透的葡萄喜气的灯笼。紫薇花比较特别,看上去密密簇簇、絮絮叨叨的一团,以为那是无数细碎的花朵组合而成,待你仔细分辨,紫薇花每朵都挺大,有六个花瓣,瓣边皱缩,每瓣似一柄表演用的丝质小扇。几朵花花瓣相交相叠,拉扯拥吻,稍显凌乱。故紫薇花只适宜远观。紫薇花我以为就是紫红色。从街上走过,发现除紫红色以外,还有紫蓝色、火红色和白色的。花色繁复,有艳丽如霞者,有热情似火者,有深沉典雅者,有微带茧色者。正巧我手边有本《长物志》,闲时乱翻,竟有意外收获。在《卷二·花木篇》里,对紫薇作了这样的介绍:“薇花四种:紫色之外,白色者曰白薇,红色者曰红薇,紫带蓝色者曰翠薇。此花四月开九月谢,俗称百日红。”茅塞顿开,原来是这样。我们容易犯经验主义错误,以貌取人,望字生义。如映山红,人以为其花为红色,其实除红色外,还有紫色、白色、粉红色甚至黑色的,我们都把它叫做映山红。
我国唐朝时,紫薇乃花中富贵者,一般种植在宫苑、官衙中。唐代的最高行政机构中书省,院内就栽种了很多紫薇。唐玄宗笃信紫薇花有压邪扶正之妙用,便将中书省改为紫薇省,中书令为紫薇令,紫薇成了中书令和中书侍郎官职的代名词。以花来命名一个行政机构,在我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绝无仅有。大诗人白居易一边做着中书郎这样的大官,处理政务,一边抽空咏诵作诗。既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孤寂。在紫薇省当值时,闲得有些无聊,便作诗:“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后来,紫薇慢慢走出深宫大院,遍植大江南北。传说紫薇花是紫微星留在人间的化身,能给民间带来平安和美丽。如果家的周围开满了紫薇花,紫薇仙子将会给你带来一生一世的平安幸福。紫薇便成为普通民众喜爱的花木之一。宋代陆游就感叹:“钟鼓楼前官样花,谁令流落到天涯。”这里的“官样花”就指紫薇花。过去种在深宫官衙的紫薇,而今已流落民间、走向街头,长在钟鼓楼前了。这也是诗人借紫薇花身世变迁来排泄自己官场失意的不满之情。
人常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只要留心,就会发现,夏花很少,在我居住的这座旅游新城里,夏天开得华丽浓艳,绚烂缤纷的花木,唯有紫薇。偶尔到乡村田野去走动,屋边溪畔、田间地头、路旁堤上,也只有紫薇孑孑怒放,让人神清气爽,眼前一亮。紫薇在夏天开放,花期的尾巴在秋天也拖得很长,丰富着城乡的色彩,可谓独占夏天的鳌头。紫薇虽然孤傲寂寞,但它没有自甘湮灭,也没有追求惬意闲适,反而因寂寞更明快,因明快更绚烂,因绚烂更芬芳。
作家阿来说:“一个城市是有记忆的。凡记忆必有载体作依凭。然而,当一个城市的建筑不可能再来负载这个城市的记忆时,那么,还有什么始终与一代代人相伴,却又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那就是植物,是树。”在一座城市里,我们不可能走进每一幢大楼,也不可能记住每栋建筑的模样,惟有这些生活在城市角角落落的花草树木,如樱花李花桂花鸽子花紫薇们,能给我们每个人带来柔和的气氛、浮动的暗香、贴心的美感、共同的荫庇和深长的记忆。我们要以谦逊的姿势、低调的做派、平等的心态走进它们,了解它们,亲近它们,同其朝夕相伴,美美与共。
(石绍河,苗族,中国作协会员、张家界市作协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清泉石上流》《大地语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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