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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恨晚别匆匆,知己平生几得公?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邵阳日报
“文革”后期,隆回县教委把我从隆回一中“调”去离县城一百多里外的隆回六中。“四人帮”打倒了,高考制度恢复了,县教委考虑到“升学率”,又把我从六中调回一中。大家对我,都很客气。我待大家,也一律尊重。比较特殊的只有一位,他住在校门顶楼的一间小房子里,很少下来。偶然与人相遇,最多是点一下头——仅仅一下。至于脸上,可绝对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叫石瑛,50岁开外。但一举一动,都有些蹒跚,一言一语,也有些嗫嚅。老态在他身上,是过早地显现出来了,故大家叫他“石老”。

他教高一,喜欢辅导学生办壁报。有一回,我顺便溜了一眼,发现中间有他的诗,旧体的,很合格律,说明他有相当的旧学根底。慢慢地,他好像从我身上也发现了什么与他相投的气味。不知是哪一个黄昏时分,他突然来访,敲开门,蹒跚地走了进来,立在我对面,嗫嚅了好一阵,终于挤出一句话来:“旧体诗,现在还有人写吗?”说完,依然立着。这一回,我可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了,两个字,热望。原来石老并不老是像一块石头那样冷血,他心里藏着火呢!

说也奇怪,改革开放好一阵了,外面的世界,石老为什么就一直也不知道呢?之前,我生活在乡下,知道也不多,但我外出参加过不少会议,特别是古典文学会议,名人多,老头子多,吟诗作对的也多。故会议空隙,往往组织“题咏活动”。我于此道,热情不高,但附庸风雅,也间或滥竽其间。因知此类“雅集”,早已正规化为“诗词协会”等文化组织了。还出版刊物,相互交流,煞是热火。石老听了,脸上很快就绽放出笑意来了。不久,石老入了“岳麓诗社”。从此,一有新作,他便第一个送我欣赏。有时候,我挖空心思找他的岔,气得他面红耳赤,但最后,他总是认输,承认我有眼力。就这样,我们渐渐成了知己。

别时多聚时少,仅仅两年,即1984年8月,因为邵阳师范校长钟葵生的错爱,我不得不离开隆回一中,与石老匆匆言别了。到了邵阳,来不及安顿妥贴,石老的信就紧紧地追了上来。说是信,其实不大确切,因为里面装的是三首诗。诗前有小《序》:“与君共事二载,朝夕相处,获益良多。今兹离别,书此以赠。诸般情意,皆在其中。”

看来三首诗是在我刚刚离开,石老就回到家里,一口气写出来的,故一切都是真情的流露。好像郭老说过:一切好诗都是“流”出来的,而不是“写”出来的,真是太有道理了。

请看第一首:“相逢恨晚别匆匆,知己平生几得公?恨未今生成兄弟,欣观广宇展鲲鹏。百年岁月未过半,一代才华始露锋。来日鸿篇待捧读,衰年返老为还童。”

第二联的“恨”字,因为与首联第一句用字犯复,我曾改为“叹”字,终觉“叹”字的感情分量太轻,又改回去了。读了这一首,你不觉得石老心中永远藏有火吗?“相逢恨晚别匆匆,知己平生几得公”两句话,十四个字,一下子,就把我烧得全身发痛了。

石老的一生,也许真的没有几个像我一样的知己。尽管接着他又说了:“恨未今生成兄弟。”“兄弟”却不一定是“知己”。兄弟是父母给的,知己是自己交的。父母给的,不是也是。自己交的,不是就断交嘛!有句话说得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石老对此应该是有切身感触的吧!

青年时期,石老参加了我党领导的地下武装,出生入死,好不容易迎来了邵阳的解放。作为开国的一代革命战士,他们理应是最受人尊敬的一群,但是,谁会料到后来的政治风暴。“知己平生几得公”,饱含着石老心中多少的辛酸和悲凉呀!尾联说:“来日鸿篇待捧读,衰年返老为还童。”好像我来日的鸿篇,就是他返老还童的希望。一片至诚,令我这个知己的内心一直就这么滚烫滚烫着。

第二首:“学海无涯苦作舟,先贤哲语信堪求。如今已是风平日,往事全成水逝休。万里扬帆路正远,卅年奋翼志将酬。余生我叹岁云晚,骋目欲思一上楼。”

往事成逝水,今日风已平。石老终于熬到头了,“右派”改正了,摘帽了。他好不容易拖着一个疲惫的病体,从邵东农村来隆回一中当老师,站讲台了。在这首诗里,对于我表达的主要是祝福——“万里扬帆路正远,卅年奋翼志将酬。”而对于他自己,表达的则主要是鞭策——“余生我叹岁云晚,骋目欲思一上楼。”总之,展现在他眼前的,心中的,已经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和耀眼的美丽了。

的确,在隆回,石老组织了新的家庭,老夫少妻,还喜得贵子。接着,又加入省“岳麓诗社”,从教坛进军文坛,平添了另一个可以让自己自由挥洒的表演平台。接着,又恢复了“老干”的身份,重新跨入了革命队伍那个最受人尊敬的行列。一切都在变,向最好的一方面变。

看最后一首:“今日送君去,长空万里风。回头但一笑,高步且登龙。文章千秋业,男儿毕世功。前途险阻在,难不住英雄。”

真正的送别诗是这一首,但是,没有缠绵,更没有伤感,活脱脱的一个革命老战士的本色。“今日送君去,长空万里风。”古人说过:“乘长风,破万里浪。”何其壮哉!“回头但一笑,高步且登龙。”古人也说过:“一登龙门,则身价十信。”这又是一件让人多么畅怀的幸事呀!可惜,天意难侧,人事多变,从后来的发展来看,无论是我,还是石老本人,实在都没几件事是尽如人意的!

比如石老,家庭虽好,但为了老伴的工作,几乎与人搏斗。在诗社,明争暗斗,不是抽身及时,说不定遭了无谓的牺牲。从此之后,人脉尽失,想出一本个人的诗集,一直到撒手西去,终于没有出成。

至于我,石老的期待,比对他自己的要高要大。“百年岁月未过半”,在石老看来,我如日中天,正是成就事业的最佳时段。而“一代才华始露锋”,这就更要求自己的生命潜能必须作淋漓尽致的发挥。但是,能这样吗?孔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大圣人畏的是后生,故他说“后生可畏”,我这个年纪的人是不在其中的。当然,稍稍作点努力,也不是不可以。宋代大诗人杨万里就说过这样的话:“晚来斜日无多暖,映着西窗亦可人。”但什么“千秋业”“毕世功”,自慰可也,想多了,无用。何况险阻在前,英雄也有走不下去的时候呀!

我在邵阳,石老仅仅来过一次,留他吃饭,死活不肯。他是哪一年过世的,我不知道。石夫人小石老至少二十岁吧?现在肯定还健在,他俩有一个儿子,该成人了,该成家了,想必生活得还可以。但到底怎么样?我也毫无所知。对于朋友,我只有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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