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谈及铜柱,必想起马伏波;凡说起马伏波,必想到五溪蛮;凡论及五溪蛮,必涉及溪州铜柱;凡提起溪州铜柱,必记得湘西土司。
王阳明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军事家,“以道德之事功,为三百年一人。”可就是这样的一位奇人和伟人,他的生命密码竟然隐藏在铜柱中,这根铜柱既可以说是马援铜柱,也可以理解为溪州铜柱。
在十五岁时,王阳明曾梦中参拜马伏波庙,并梦里题诗:“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诗尚不磨。”就当时而言,王阳明应该是没有见过伏波庙和铜柱,但冥冥中就感觉到
“云埋铜柱雷轰折”对生命的一种神秘暗示。
嘉靖七年(1528)八月,广西思恩、田州、浔州之乱平定后,王阳明中炎毒,肺病突然恶化,在迟迟得不到朝廷批准卸甲治病的情形下,他明显觉得自己时间已经不多了,就迫切从南宁起程,沿广州驿路回归浙江绍兴。
十月,当舟行至激流湍急的梧州伏波山伏波洞乌蛮滩时,船夫告诉王阳明,前面河岸有伏波祠。王阳明顿感大惊,赶紧停船上岸,拜谒伏波祠,跃入眼帘的情景宛如梦中,不禁感叹两广之行“殆有不偶然者”。恍惚中,王阳明似乎明白了一切,但依旧淡定自若,心里无比宁静,从容赋诗,说出天意: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一个多月以后,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卯时,王阳明病逝于江西南安府青龙铺(今江西省大余县境内)舟中。临终之际,门下弟子问他有何遗言,他只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一句高度浓缩而又深藏奥妙的心语道出了为人一世的真谛。当他的榇棺途径江西、浙江境内之时,沿路府县地方官吏、弟子、军民无不身着麻衣,拥途哀号祭奠,直至嘉靖八年仲冬十一月,才葬于越城绍兴高村。
二
单从诗意表面上理解,王阳明梦中的铜柱应是马伏波在交趾之南所立的铜柱,然而联系王阳明的人生经历,梦中铜柱更像马援后代马希范所立的溪州铜柱(立于今古丈县会溪坪对岸)。溪州铜柱是永顺、保靖土司世代尊奉的圣物。
阳明到底是否到过会溪坪,是否瞻仰过溪州铜柱?这还真说不清,至少目前没有可靠资料佐证。不过,王阳明贬谪贵州龙场,去回都经过永保土司的东大门沅陵,在沅陵虎溪书院讲过学,永顺宣慰使彭世麒、彭明辅、彭宗舜祖孙三代都曾经是王阳明的学生,带领精锐之师紧随王阳明征战,鞍前马后侍奉王阳明帐下,聆听致良知之学。
阳明一生军事立功仅有三次:平南赣、擒宁王、定两广,其中两次与永顺、保靖土兵有关。
明正德十二年(1517),阳明借助能征善战的永顺土兵威名,突击攻下横水、浰头险关大寨,又与彭世麒带领的土兵夹击桶冈盗匪,一举勘定。
最能体现王阳明致良知之学的当是嘉靖初期定两广最后一战。
阳明自江西事平之后身罹谗构,危疑汹汹,已经借机急流勇退,回越创办阳明书院,致力讲学。后又遭受父亲丧故之痛,多年卧病,喘息奄奄。寒来暑往,转眼闲居讲学已到六年之久。
嘉靖皇帝朱厚熜即位伊始,就迫不及待地革除先朝蠹政,转而又陷入旧阁权集团与新进士大夫的"大礼议"论争——实质上是新皇权与旧阁权的冲突,正统程朱理学与新兴阳明心学的较量。
就在这时,永不落幕的两广叛乱再次爆发,田州府土官岑猛与泗城州多年相互仇杀,发起叛乱。嘉靖四年,总督都御史姚镆迅速调集大军8万人(永顺、保靖土兵近3万人)剿平岑猛之乱,朝廷还刚降敕奖励论功行赏,岑猛余党卢苏、王受又聚众倡乱复叛,大张旗鼓攻陷思恩府城,战火再度燃起,局势危急。
姚镆等镇守巡官急忙上疏恳求立功自赎,再次请调湖广永顺、保靖土兵,江西汀州、赣州的畲兵,俱会南宁进剿。但此时已有御史和给事中参奏姚镆等举措失当,攘夷无策,轻信寡谋,应查究追责。嘉靖皇帝念及姚镆前功,暂不问罪,诏令剿贼立功赎罪,并调发畬兵五千、永保土兵六千驰援。
嘉靖皇帝虽未治姚镆剿叛不力之罪,但从内心已对他不再信任,准兵部议奏,想另派一位重臣前去总制两广军务。这时,他想起了新封新建伯赋闲已久的王阳明,阳明弟子方献夫(时任礼部尚书)、黄绾借此机会上书争辩阳明的功绩,请叙录平定宁王叛乱功绩,专任平定思恩、田州之乱,曾力荐姚镆平乱的吏部尚书桂萼也不得不认同首肯。嘉靖皇帝见事不容缓,一概答应。
嘉靖六年五月,嘉靖皇帝起用新建伯王阳明以原任南京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总制两广、江西、湖广军务,前往广西,督同姚镆征讨思恩、田州叛乱。
嘉靖六年六月初六日,圣旨传到浙江绍兴阳明书院。“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受人排挤、历经家变、大战余生的王阳明已经心如止水,无意官场。他一边以庸驽多病难胜重任疏奏免任,一边建议朝廷采用招抚方式解决思田问题。然而朝廷不予采纳,连连遣使敦促他启程赴任。若再要硬性推却此事,不是没有可能。可王阳明再也没有迟疑推诿,再推诿就恐怕自己都要违背自己创立的“诚爱恻怛”“为善去恶”的致良知之学了。王阳明深知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此征非同寻常,此去归来无期,他有预感此战也许就是人生最后一战。于是,从家事、书院讲学等方面,王阳明都作了精细安排。
九月初八日,王阳明出征在即,门下弟子又为老师摆酒饯行,阳明最得意的弟子钱德洪和王畿为心学宗旨争论到半夜,候立庭下,请教于师。阳明移度书院天泉桥上,调和钱、王二人之间的分歧,又叮咛以后务要恪守,不可更改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脐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
钱、王二君一经先生指点,内心无不豁然开朗。“天泉证道”使王门弟子对心学四诀再无疑惑,王阳明的大学问在他人生最后一战之前功德圆满。
三
“天泉论道”的第二天,王阳明就扶病起程,沿途问医,一路服药调理,一路讲学不辍,昼夜兼行,于十一月二十一日抵至梧州莅任。
数日后,王阳明到达南宁,通过会议地方官吏和军事将官,经过一番实地查看,被南宁、思恩、田州诸处满目疮痍的情形深深地震撼,忧心如焚。思恩、田州连年兵火杀戮,官府民居烧毁破荡,荒村僻坞,不遗片瓦尺椽,伤心惨目,不忍一见。“兵连祸结两省,荼毒已逾二年,兵力尽于哨守,民脂竭于转输,官吏罢于奔走。即今地方已如破坏之舟,漂泊于颠风巨浪中,覆溺之患,汹汹在目。”
(《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
遍地萧条,百废待举。王阳明不忍心黎民屡受战火之害,当机立断,再次上疏乞求罢兵,陈述穷兵雪愤十患和罢兵行抚十善,并及时得到明朝廷的肯定回复。
王阳明有明确旨意后,当即就下发《放回各处官军牌》,把姚镆原调的江西畲兵、两广土官目兵数万人悉数解散遣回,只留湖广永顺、保靖数千土兵,分留南宁、宾州,解甲修养,暂且听候调用,待沿途马夫粮草备足后,再批次发回。
永顺土司跟王阳明有着非同一般的情分,早在正德十二年,彭世麒就跟随王阳明攻打桶冈,结下很深的交谊,彭世麒还特意拜请王阳明为师,“(世麒)凡中朝士大夫,若东白、白沙、东山、甘泉、阳明、大厓、闻山、高吾、云巢诸名公,皆毕礼厚币以求教。”
彭明辅也间接得到王阳明心学的传授,“有晋接之友授业阳明夫子之门,私淑良知之学。”征讨思恩、田州又再一次给彭明辅、彭宗舜父子陪伴阳明、讨教心学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王阳明驻留南宁五个月期间,彭明辅、彭宗舜几乎每天都侍候在王阳明身边,谛听阳明讲致良知之学。“田州叛,上命阳明公率师征之。得轩与君适,以师隶帐下,日与太守人士更出迭入。讲明良知之学,盖日闻所未闻矣。”像这样彭氏祖孙三代拜师于王阳明门下,担当着既是护卫又是学生的角色,在当时实属罕见,算得上是千古佳话。永顺土司能够那么快被儒化,其中就融入了王阳明很深的情感和殷切的期望。
王阳明没有一并急速发回永顺、保靖土兵,也体现了他对二司土兵在思恩、田州悲惨际遇的同情和仁爱。嘉靖六年,永保土兵已经是第二次调发来南宁,千里迢迢,道途险阻,历经艰难,需要休整。更何况前次调发(嘉靖五年)在总督姚镆征剿岑猛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姚镆与张经、李璋、张佑、程鉴各统兵八万,分兵五路进讨,大破岑猛,擒斩岑猛及儿子岑邦彦,永保土兵立有大功。
此次征讨中永保土司共出兵二万八千人。彭明辅因年老多疾,令长子彭宗汉统兵一万名,克破险寨,斩杀首恶岺猛等解验,守臣及兵部提请圣旨嘉奖彭宗汉竭忠奋勇,准令替职。后因战伤复发,不久离世,其弟彭宗舜承替。
保靖彭九霄随姚镆征剿岑猛,一样领兵一万,长子虎臣也选家丁土兵五千随父出征,到宾州,授冠带统兵,英勇冲锋,攻克罗堡,擒斩王诏韦、赵响等,后因炎热沾染暑疾,扶病进军田州,追捕岑猛,病死于军营。朝廷以擒杀岑猛功,升九霄湖广右参政,赠彭虎臣指挥佥事。次子彭良臣以兄彭虎臣战殁应袭,又紧跟父亲,复选家丁土兵三千名,协力破贼,擒黄公赖等十余名,事发突然,没有想到,彭良臣旋即也患上伤寒疟痢,当年九月在任上病故。
嘉靖六年,彭明辅的长子彭宗汉、彭九霄的长子彭虎臣、次子彭良臣相继由思田之役或伤或病,客死他乡,二司二万多土兵也因瘴疫折损一半(所有调集之兵疫死者达二万多人),王阳明的奏疏中写道“前岁之疫,湖兵死者过半”(湖兵即为永保土兵)。
一次远征,单单永保土兵就亡故一万多人,而且搭上三位应袭土舍,何其意外!何其惨烈!永保土司戡乱效忠感天动地,日月可鉴。永保土兵真正来自于溪州铜柱之乡,王阳明不可不想到几十年前的梦中诗句“云埋铜柱雷轰折”,既为永保土兵感到无比痛心,又感到天意弄人,寒气袭人。
王阳明解散放回大批甲兵之后,就顺应大势,传牌诰谕卢苏、王受改恶从善,示以生路,限期投诚。卢苏、王受等本身就是逼迫反叛,逃遁山林,早有投生之念,得知诰谕后,都感激欢呼,欢声雷动。
靖七年正月二十六日,卢苏、王受等率众来到南宁城下,投戈释甲,自缚归降,七万余众都被放归还农。王阳明随之报请复设流官,割田州一地,别立一州,以岑猛次子邦相为吏目,署理州事。在田州设置十九巡检司,委以卢苏、王受新任,给予尽忠报效之机。
在王阳明精心谋划下,不出两个月,不血一刃,不折一箭,不戮一卒,全活数万生灵,思恩、田州之乱得以平靖,完全达到了治理者“绥之斯来,动之斯和”的孜孜以求的境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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