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湘黔渝百里以内的人们都感到惋惜,说:“可惜这么好的人走了,老天有眼无珠啊!”无疑,父亲是受人尊敬的。
父亲名叫莫大宏,生于1922年。小时候家庭贫寒,冬天盖烂被子,夏天用草烧烟赶蚊子,青黄不接吃抽壮丁粮(麦子还没成熟,看哪根黄了就割来吃),可以说实在是太穷了。
(一)
时间一天天过去,父亲一年年长大。他看见别人家同龄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心里实在羡慕,就天天跟着旁听。先生见了深受感动,到家里来和爷爷商量送父亲读书之事。爷爷说没钱,送不起,结果先生说,只要出书费和笔墨本子费,其他费用全免。这才圆了父亲的读书梦。但好景不长,读了两个多月,时逢端午节,别人家的孩子给先生送礼打节,父亲因家庭困难,送不起礼,自感羞愧,不读书了。第二年,爷爷又叫父亲去教书的舅舅家读书。又到端午节,照样没法给先生打节,父亲就又不去读书了。这年,父亲还不到十岁。
小小年纪不读书又能做什么?父亲便给人家放羊。由甲方出一只能下崽的羊送乙方喂养,一年后,下的小羊各拿一半,母羊仍是甲方的。如此,总比玩耍要强。
一天大雾,爷爷叫父亲跟着寨上放牛的人一起去向家湾放羊。不一会儿,一只豺狗来了,咬起一只羊就跑。父亲见状,赶快叫人。大家一齐呐喊:“打豺狗”,并一起追。后来,幸好有人在上面赶田水和扯田草,听到喊声,拿起锄头拦住豺狗去路,豺狗这才放了羊,逃命去了。爷爷闻听消息后,把羊背回,退给了甲方,从此父亲不再放羊。
(二)
为了帮助家里摆脱贫困,父亲决心学门手艺。一年后,父亲学会了吹牛角、上刀梯,端红铧口、戴红三脚等,受到师父夸奖。
后来,师父又教父亲唱戏。戏中要有男有女才生动活泼,所以师父推荐父亲到曲乐邱法文、邱法武、杨满那里学女声、走女步、学旦角。父亲非常刻苦,两三个月就能登台演出了。
父亲上台扮演女主角后,逐渐结识了不少同行,周边不消讲,远点的有贵州、四川的。这些人都是吹、打、弹、唱、写、画、扎、剪样样精通,并且有些还懂药方和推拿。在这些人的影响下,父亲学得不少东西,如写字、谱曲、拉二胡、推拿、医药等。
每年正月父亲要唱半个月阳戏。这些戏有反对包办婚姻的梁三伯与祝英台、秦雪梅吊孝等,歌颂自由婚姻的有一女放三郎、绣楼招亲、装灶王等,孝敬父母的有朱氏割肝、安安送米、丁兰刻母等,忤逆不孝的有清风亭雷打张纪保,忘恩负义的有陈世美等等。这些戏女主角大部分由父亲承担。
听有些老年人说,有一年在小寨扎台唱了半个月戏,茶洞董老满伯伯扮“婆婆”,父亲扮“母亲”,大哥莫凤启扮“安安”送米,唱得看戏人全哭了。消息传出去,那年茶洞唱汉戏都少人看了,都来小寨看阳戏。
做一行爱一行,父亲想成立一班阳戏班子,于是到处借钱,下常德买了十几件衣服、两套唱戏的鞋子、一手二胡。买回来后,父亲在五十年代的确唱了几回戏,后来就再也没用了。
(三)
后来,成立了合作医疗队,大队负责人叫父亲同公社组织的医生队伍去八面山挖草药。父亲挖了两天,挑了一大挑放在大队部。没过几天,大队领导叫父亲当赤脚医生,给本队病人看病,报酬按工日计算,不收费。
父亲当赤脚医生不久,邻近几个大队的病人也来看病。大队领导看见了,对父亲说:“有空可给他们看,收点费,充实我们的卫生事业。”父亲答:“完全可以,那怎么收呢?”领导说:“等开会决定。”
时间过得真快,到年底卫生队算工分提成粮食时,父亲是满勤,高于大队领导。他们就查处方笺,没想到处方笺硬是天天都有。结果他们研究决定,每年满勤情况下,少算一个半月。我父亲没什么意见,但病人得知后,讲长讲短为父亲打抱不平。父亲听说了,劝道:“财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过得就行了,要我给大家看病是我的荣幸,我要认真做好,尽到力才对得起众人的抬举。”
父亲当赤脚医生两年多,后来,大队取消父亲赤脚医生职务——父亲被划为二十一种人。父亲回家后,说:“不要做,莫做它。”然而,就在这天夜里,三更半夜有人敲门求医。
我一听是杨代敏,就说:“表哥,今天开会你也到,你也听到大队不要他做了。”
“我那娃儿忽然肚子痛得厉害,快开门,喊他老人家。”杨代敏说。
“去茶洞医院嘛,或到大队部打电话。”我说。
“三更半夜哪个肯动?快开门给我喊一声。”杨代敏很是急切。
“不要喊,我起来了。”父亲道。
我暗暗骂道:“无血的菩萨,听不得三句好话!”一两个钟头后,父亲回来了,说:“杨代敏那娃儿受风寒,帮他推拿几下不就好了。什么都要学点……”他的意思是教我。我哪有心思听他的,忙着出工挣工分。
事隔半年,这天开会,又要父亲当医生,说是群众的要求。父亲不管做不做医生,只要有人找他看病,都有求必应,从不推辞。
父亲病了,许多人来看他,有些人莫说我们不认识,就连父亲自己也不认识,要靠他自我介绍或讲出事情经过等等,父亲才回忆起来,点头答言。
有一天,父亲要去我妹家坐两天。我陪父亲从小寨坐公交车到凉水井下车,准备乘的士去伍家坡。忽然,一辆小轿车停在我们面前,年轻司机问我们去哪儿。我说去伍家坡,年轻司机便开了车门,和我一起将父亲扶到车上。当时我看了这情景,非常感动,心里暗暗称赞:“这个年轻人尊老爱幼、助人为乐。”谁知,到伍家坡下车,我取钱付车费时,司机不但不收车费,反倒送100元钱,说感谢父亲给他看病。我再三推辞不要,他不肯收,最后,钱终究还是被他塞在我衣服口袋里。我看看父亲,父亲笑着对司机打招呼。我再看看司机,他说:“你们几时回去?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打我的电话,我来接你们。”我对司机表示感谢。司机笑笑地向我们招手,才开动车子,慢慢走了。
2012年腊月,天下着毛毛小雪,我父亲走了,终年九十岁。这天是零下的温度,可不论童叟男女,数百人前来,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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