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6日,感恩节。当我还在思虑如何尽孝报恩、多回去照顾生病的岳父时,他老人家却突然就走了,永远地走了。
那天下午,我刚参加完州委党校培训理论测试,就接到妻子王老二电话:“老头子不行了,赶快回来!”我立马驱车返家。途中王老二又打来电话,说岳父回神缓气了,暂无大碍。于是,我到家匆匆饭毕才赶往凤凰城。车刚下高速,王老三一声“爸爸走了”的来电,让王老二放声大哭、泪如雨下。我握方向盘的双手开始颤抖,踩油门的右脚已绵软无力。
跨进家门,只见岳父平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嘴巴张着,眼睛微闭。“爸爸没有走!”我有点失控,不相信残酷的现实,拨开守在旁边哭泣的大姐,用手背贴着他的鼻孔,真希望能够触摸到他的气息啊,哪怕一点点游丝。我摸了摸他瘦骨嶙峋的手,慢慢地变凉了。我又用掌心紧紧地捂着他余温的脑门,但终究不能阻止蔓延的冰冷。家人不得不给他穿上寿衣,此时陵园的殡仪车也来了,看着他被抬上车运走时,我的身心似被抽空,神情恍惚,万念俱灰,透骨的寒风吹在脸上,钻进衣袖,刀割一般。
接下来的两整夜,我没合过一眼,一直守在岳父的灵柩旁,看了一眼又一眼,内心呼唤了一遍又一遍,任人声鼎沸,任锣鼓喧天,他纹丝不动、了无牵挂。劳累操心了一生、被病痛折磨太久的岳父,也该放下一切、舒坦地睡个安稳觉了。
当他被装进棺材棺盖盖住的时候,当棺材放进墓坑被铲铲泥土掩埋的时候,我彻底地醒悟过来,岳父与我已经阴阳两隔、永不相见,从此我再也没有爸爸喊了。
岳父共有七兄妹,排行老三,年轻时虽考上铜仁师范,但因家境问题半途辍学。结婚后,被下放到落潮井高坡坪苗寨,住在茅草屋里,参加过集体劳动,当了八九年代课老师,吃尽了生活的苦头。后来到阿拉营食品站,文弱的他从事着杀猪宰牛的营生。好不容易进城,由于不善钻营,被分配到蔬菜公司上班。因公司改制,他提前退休做起了生意。每天进货、卖货、挑担、摆摊,不管天晴落雨,还是白天黑夜,甚至逢年过节,如老黄牛一样埋头苦干、从不歇息,养育着一大家子。
别看岳父土不拉叽一副老农民模样,可他志趣不俗,喜爱读书看报,每天再忙再累,都要挤时间勤读苦学,算是一条十足的书虫,胸中颇有文墨。他曾经做过文学梦,还写过剧本呢。每到过年,他从不买春联,非亲自精心构思内容不可,挥毫题写。书法虽然不咋样,但墨汁飘香,年味很浓。
记得我与王老二相好的那年,我第一次去拜访他老人家,给他买了本陆文夫的精装版《壶中日月》。他捧在手里,乐滋滋的,连声夸好。我暗暗窃喜:这条老“书虫”,倒节省了我一大笔买烟酒的钱,幸哉!善哉!
有一次,岳母要他帮忙做事,又找又喊,就是不见踪影。原来他躲在书房,戴着老花眼镜正埋头看得津津有味呢。“你这个书呆子,只晓得翻那几本破书,还想考大学不成?”岳母骂完,气呼呼地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啪”地摔在地上。我见势不妙,忙打趣道“现在高考已经不受年龄限制了,说不定爸爸早报名填好志愿咯!”逗得俩老转怒为笑、干戈顿消、握手言和。
更令人可笑的是,经过全家人轮番教化,岳父终于开窍了,有一年暑假到北京旅了一趟游。回来时,背了一大包,大家还以为是什么贵重的物品。打开一看,全是书和报。书是他从地摊上买的打折书,而报纸呢,则是在火车上捡人家看厌后丢在座位上的。
岳父剪报成瘾、藏书甚丰,但正版精品极少,都是一些“杂牌军”,用岳母的话讲,就是捡破烂的,光《新华字典》就有十多本。幸亏我们私下里处理及时,要不然家里早变成废旧公司了。偏偏岳母喜欢缝缝补补,做些针线活之类,旧衣碎布堆积如山。因此,他们常为争地盘发生战争。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他惹火了岳母,岳母便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把他的“杂牌军”全部驱逐出境,从卧室彻底清除,还把所有的柜子占为己有。无奈之下,他只好笨手笨脚地忙碌半天,做成一个歪书架,简直比爱因斯坦做的第一条小板凳还丑三分。
因我家与岳父家背靠背,我也极爱看书,因此一老一小书虫常常发生“偷书”之事。他有时到我家顺手牵羊牵走几本心爱读物,有时我又到他家名为借书,实则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所幸的是,我的书到他手上均受到优厚“待遇”:被他用纸包裹一新。他曾经对我承诺:等他百年之后,所有的书报传给我保管。
近朱者赤。在岳父的教育和熏陶下,全家无论老少都养成了爱看书勤学习的好习惯。渐渐地,书虫也多了起来,家里六个人先后当上了老师,成了典型的教师之家。就连我那女儿两三岁时就喜欢翻书摸笔,经常弄得满脸墨水,像只小花猫似的。他的孙子更是书不离手,成绩优异,考取了中央财经大学。
教学工作之余,我常常写稿作文,每每在报刊发表“豆腐块”,就向岳父报功。他很开心地戴着老花镜反复看,夸奖我写得好,同时鼓励我多读多写多出精品,然后小心地把报刊收藏起来。在他58岁生日那年,我特意写了他的“书虫”轶事《家有书虫乐融融》,先后在《团结报》、《湘西广播电视报》刊发,他认为这是他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晚年的岳父爱捡废纸旧瓶子,觉得这是勤俭节约和生财之道,无可非议。而我和王老二断然认为他枉费读书、思想顽固、不讲卫生,经劝说无效后,便不再为他订报,文章也不给他看了。他本来就不善交际、极少朋友、内心孤独,如此是否加速了他的衰老和苦闷,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啊!
岳父不仅为我留下了物质财富,更赋予我精神动力。
因我家里太穷,他家人曾反对王老二继续与我相好。是岳父站出来力排众议,说我老实、脾气好、爱读书,是个靠得住的伢崽。
每次他家里炒鸡鸭鱼等好菜的时候,岳父总是想到我,总要为我留菜,说我身体单薄,营养不足,需要多吃肉补补身体。他知道我爱吃皮蛋和包谷粉条,每次去他家,他都要下厨备办这两道菜。
年轻气盛,我与王老二时有拌嘴吵架,特别是我改行到行政单位的开头那几年,由于应酬多,不能按时回家,王老二无法理解常埋怨。岳父总偏袒我,为我讲话,教导王老二不要急躁,应宽宏大量,多支持我的工作。
岳父一生勤俭节约,对自己很抠门,从来舍不得下馆子点好吃的,舍不得买新衣服穿,却对子女很大方很无私,掏肝掏肺,呕心沥血。年年过年,他都要给我们压岁钱,并且写上美好的祝福,直到我当爸爸多年仍未停止。
三年前,岳父不幸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当记忆和意识渐渐模糊消退时,有一件事他丝毫不糊涂,那就是每天早早地起床为儿孙做饭。更令我感动的是,当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无法认出亲人的时候,有一回我去看他,岳母问他我是谁,他居然说出了“胜国”两字。我虽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他把我看得比亲儿子还重,此等大恩大德,何以报答!
记得那年,岳父为了把老营哨的私房赠送给我和王老二,拖着瘸腿,和残疾的岳母一起,从这个单位走到那个单位,签字,盖章,摁手印,望着他两老苍老慢移的身影,我捧着一本薄薄的房产证,眼含泪水,哽咽难语,顿觉千斤沉重,心中甚不是滋味。
一路走来,风风雨雨,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岳父给予我的太多太多,而我回报的太少太少。在他病倒需要照顾的时候,我与王老二已调到吉首工作,去年我又远赴山东济南挂职学习,不能常回来看他。甚至连他走的时候,我们不在身边未能送终,这是我终身的遗憾。
如今那个爱我疼我的老头永远地走了,那条可爱可敬的书虫永远地去了。这个世上,还有谁像他那样读懂我呢?
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喊他作爸爸,一起看书读报,探讨文学和分享喜悦,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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