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夏天,爷爷安眠于我家的橘子园。地是爷爷自己选的。爷爷说,那是一块好地,背后的山如一把太师椅,有靠背有扶手,安慰。前方视野开阔,看的很远。
我多次站在爷爷的墓地前,远望。近处是一大一小两个水库。有一年,水库里的水干了。一村老小,收了工放了学,都去水库里抓泥鳅。那些日子,水库成了全寨人的蛋白质供给地。在一个月也吃不上几回肉的日子里,那些不要钱的泥鳅就成了“众矢之的”,水库也迎来了他生命中的最高潮。
水库再往远处是山。那些山,我曾走过,山里有进城的老路,路边有一个叫谢家湾的寨子,爷爷在那里长大。我曾经一度怀疑,爷爷选择在这里安眠,到底是因为背后那张椅子,还是因为可以看见童年,看见他无忧无虑的短暂童年时光。
比山再远一些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是一条河,爷爷的父亲从河岸上轻轻一跃,离开了。那一跳,离开的不仅是爷爷的父亲,还有爷爷无忧无虑的童年。那一年,爷爷还不满10岁。
那条河,经过凤滩注入沅水,最后在大江大河中消失。
几年后,爷爷的母亲也去世了。如河入江,爷爷的童年再也找不回。从一个富裕家庭读着私塾的少年郎,成为一个将妹妹寄养本家,放牛度日的放牛郎。
我曾到过河的那头,到过那些看不见的远方。可是,我回到了这里。当山花开满山头,当白雾轻轻拂过,当我的双脚沾满泥土,当我听到高山流水虫鸣蛙叫,我以为我回到了家乡。
家乡的土地能够开出花朵,长出粮食,有泪水有欢笑。
而这里,将被钢筋混凝土覆盖,成为厂房,公寓,或者学校,会有别人的泪水和欢笑。
我,也可能是别人中的一人。
二
早上四点半,山野寂静,我站在水库的堤坝上。
我的面前是爷爷安眠的地方,我家的橘子林。我的背后是一片油茶林,我曾在那里放牛,在那里找茶饼。我的脚下开满了紫云因,还有低飞的蜜蜂。
2012年,爷爷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我在橘子园中种了几棵桃树。本意,只是为回家做一个借口。而当爷爷长眠于此,山野清零,爷爷爱热闹,柑橘花开含蓄,太过素淡。我想就让这些桃花与爷爷为伴吧。
然而,不是。我的脚下是柏油马路,我的背后是水泥大坝,我看见的远方一片猩红。
五点,晨雾朦胧,清远处的山隐约可见。齐腰而断,山上松柏山竹郁郁葱葱,山脚泥土裸露触目惊心。
我想再看一眼橘子园,看一眼我种下的桃树。我想挖一棵树,捧一捧泥……
远处,没有路,没有树,橘子、油茶、桃、梨,还有路边的狗尾草都没有了。
早前,土地就被剥了皮,露下触目惊心的黄土。
熟悉的山脚,只有爷爷的坟孤零零的杵在黄土中间,在迷雾中时隐时现。
墓碑、圈坟石早已经被移走,只有坟头孤零零的凸起,没有一根草,没有一粒石。
土地,如同一只被拔了皮的兔子,露出了猩红的血肉。硕大的挖掘机在血肉之躯上一点一点蚕食它的肉,挖起一捧泥,撕下一块肉,滚落一粒土,滴下一滴血,回了大地,进了心尖。
挖掘机立在爷爷坟后,举起的臂膀,如一个屠夫,拿着长长的大刀,冒着寒气。
雾,从河岸爬起,路过了村庄,走过了道路,将这一片血色朦胧,在轰隆隆呻吟的发掘机中,缓缓爬上了山坡,留下了茫茫细雨。
雾散去,土地里留下了一个坑,和越来越多的挖土机。
不远处,爷爷跟他的兄长们做了邻居。
按照习俗,叔伯兄长点起了礼炮。驱散了凌晨的带着水草味道的雾。
我找来一个箱子,装满一箱泥。
我想把这箱土带到我流浪的地方,种一棵橘子树,等它开花结果。带着它,就像是带着故乡。
当我找到了树苗,父亲已经将土扔了。我理解父亲对土地的感情,他们知道土地能够长出粮食,能够填饱肚子,也知道土地也只能这样而已。
为了那颗树苗,我匆匆买了土,将树苗种下。
从此,我常常对着橘子树说:无论在哪里,我们都在流浪。你回不去你的土地,我回不到我的家乡。一生终了,只是流浪。
○田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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