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我的家乡是在湘西沅水流域的一个古老土家山寨上,平均海拔800米,遍是油茶,杂以奇花异木。使人留恋的东西很多,不过最感动我的还是那个木榨坊,在我脑海中经久不息的是那嘭嘭如雷的木榨撞击声。那是全寨子唯一的一个木油榨坊。
榨坊是李三老倌掌管的,他穿一身油光光黑漆漆的衣服,那样子,看起来很有些可怕。木榨是用巨樟作成,酷似两条黄牛并列的庞然大物。撞杆是用檀木制作两丈多长、一百多斤重、撞头圈有铁箍、当中用铁链悬在半空架上的长柱子。打榨时李师傅等人赤膊上阵,他抱着撞头,四个伙伴抱住撞尾,同时碎步后退,并将那撞杆尾部高高举起,蓄足丹田之气,向木榨飞跑过去,只听“嗨”的一声吆喝,撞杆便重重地撞在木榨带铁箍的楔子上,然后就听见油汁注入油盆的哗哗之声。李师傅的那一声吆喝,撞杆撞击的那一声巨响,似乎是开天辟地。直吓得我魂飞魄散,倒退几步。
但是,正像小孩子怕放爆竹一样,既怕又好奇,我又总愿到榨坊去逗留,想去看黄牛拉着硕大的石碾碾油茶籽,想去闻用柴火炒油茶籽的芳香,想去看李师傅举起撞杆撞在木榨的木楔子上的那一种带着野性又富于挑战的力量及赤膊上暴起的青筋和肉疙瘩。
因此,我便常在放学后,偷偷跑到榨坊里看打榨。开始,我只是远远地站在门槛上望着,每当撞杆将要击到木楔上的那一瞬间,我便捂住耳朵。久而久之,我的胆子便
大了起来,不仅走近去看,甚至爬在石碾的木轴上坐着,悠哉游哉地旋转,直到太阳的辉煌从门洞消失,石碾旋转的影子渐渐暗淡时,我才忘情地匆匆忙忙向家中跑去。
有一回放学归途突遇大雨,我一头钻进榨坊,可雨总是下个不停,李师傅便把他的油纸斗笠和棕蓑衣让我穿戴回家。次日,我送雨具去时,他留我吃饭,干炒的酢辣椒末,淋上用铁铲烧煎的熟油,又香又脆,比山珍海味还要美。
从此,我就到榨坊去玩得更勤了,也和李师傅有了深厚的感情。
李师傅给我讲了一个与木榨有关的动人故事。那是民国33年,日寇犯慈,一天翻译官带上两个全副武装的鬼子进寨寻找花姑娘,听到木榨声,大概出于好奇,突闯进来。一个鬼子抓住李师傅喝问:“什么的干活?”李师傅严厉地答:“打油。”话间,心生一计,决定趁机收拾敌人,故意让两个伙计身子叠起来,挡在木楔上,他和助手们操起撞杆向人的胸膛撞去,因为功夫到堂,恰到好处,被撞之人,安然无恙。鬼子看得心中发痒,不顾翻译的劝阻,非要试试。李师傅见敌人中计,向助手们使个眼色,运满民族之气,发泄国仇之恨,猛地一声撞去,两个鬼子惨叫一声,霎时血浆四溅。翻译早已吓得逃之夭夭了。从此,木榨变成了神榨,故事越传越神。它的真实程度如何,我不愿去深究,因为无论采取哪种方式去核证,都是对李师傅的极大不恭。
“文革”中,我这个专做好事的民政干部,因写文章而被打成是“文艺黑线人物”和“反革命”挨了批斗,编入专干重脏话的“劳改”队。有一天,打从榨坊前经过,李师傅在路口叫住了我,把我带到榨坊,悄悄塞给我几元钱,还给了我两瓶熟油。想不到,李师傅因同情我,也被揪上台批斗。开批斗会那天,“造反派”勒令我坐在最前一排。我不敢抬头看他。批斗声、口号声在我的耳中都幻化成了李师傅打榨的吆喝声和撞击声。我像变成了当年被榨的日本鬼子一样。那一晚,榨坊里木榨响了一夜,周围的狗叫了一宿,很远的寨子里都听到了一夜的木榨声和狗吠声。那一晚,是十五,月明亮,星也明亮。第二天,李师傅就病了,人们送他回家时,看见榨坊里撒了一地被撞杆撞碎的木楔,凄凉凉的。后来,我被落实政策进城工作了,再也没见到李师傅,再也没听到过故乡的木榨声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落实政策返岗,继续从事热爱的民政工作。那次因调查灾情,发放救济款,回了一次故乡,特地去看望了李师傅,他虽然比以前瘦多了,但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又干起了打榨的老行,抱起撞杆不减当年威风。我特地在榨坊玩了一天,又一次坐在石碾的木轴上,看李师傅和他的助手抱起撞杆,碎步退了几步,将撞杆举起来,然后向木榨跑过去,随着一声吆喝,撞杆便重重地撞在木楔上……我觉得那是力的颂词,美的颂歌,它赞美了一种粗犷一种古朴一种生前的阵痛,揭示了人类社会关于生命、爱情、死亡的博大的命题,弘扬了一种抗争一种拼搏一种锻打一种推陈出新一种阳刚之美。那木榨声,吟诵的是哲学,是社会学,是历史学,讲述的是人类某种本性的回归……
这一天,我又在榨坊里吃了一顿炸酢辣椒,这一顿吃得特别甜美。
斗转星移。前几年回到家乡,一打听,木榨和它的主人都已作古了,取而代之的是靠电力发动的隆隆机榨声。然而,当我来到尘封的老榨前,就像见到了当年的李师傅抱撞杆的情景,似闻木榨声,声声入耳,竟情不自禁地念起名诗人佘致迪的“木榨有神韵,犹闻撞击声”,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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