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吉多寨取粮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湘西团结报
刘红春

“1972年,湘西大旱,粮食减产,就连占尽天时地利的产粮大户,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为让整个生产队渡过难关,过个安稳年,我作为最年轻的生产队委员,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季,前去吉多寨取粮。”

父亲去吉多寨取粮的故事已经讲了很多遍,每一次的讲述都会增添新的细节,都会斟词酌句,力求把故事表达地尽善尽美。多年以来,这个故事已经如我亲身经历一样,生动、清晰又温暖。

这是父亲第一次代表生产队去乡下取粮,有工作队李同志的陪同,父亲对完成取粮任务很有信心。接到任务的第二天,就揣着介绍信和李同志一道出发。

经过近两小时的汽车颠簸,李同志把父亲交给吉多寨的麻队长后,独自搭车回城。

年轻的父亲在这个语言不通的陌生的环境中,有些不知所措。幸好麻队长为人和气友善,用生硬的汉语客气地招呼父亲在堂屋坐,并往火塘加了一根大大的茶树兜,火苗升起,屋子里瞬间暖和起来。

“麻队长,我,我是来取粮的。就是前年借给你们的1500斤粮。”父亲并不打算在这里久待,跟在忙前忙后的麻队长身后,犹犹豫豫说明了来意。

麻队长停下手中的活,说:“小刘啊,不要着急嘛,这个事李同志跟我说了。既然到屋里了,怎么也要先吃口饭。”

见麻队长说的恳切,父亲只好耐着性子等吃饭。正等着,生产队龙支书来了,一进屋,拉起父亲的手,亲热地寒暄:“是小刘啊,贵客,贵客,走,到我家吃饭去。”龙支书的热情让父亲有些拘谨,连忙把脸转向麻队长:“就在麻队长家吃吧,就一餐饭,到哪家吃都一样。”麻队长却并未附和,而是在父亲耳边悄声说:“还是去支书家吧。半个月前,他家亲戚来做客,给他送了一包麦子面,估计一直没吃,今天刚好招待你。”

父亲更加不安,不知道说什么好。

龙支书连推带拉把父亲请到家。还没进门,两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从屋里跑出来,躲在龙支书身后,怯怯地问:“阿爹,阿赖尼及赖?”(阿爸,这个人是谁啊?)龙支书把孩子拉到跟前,笑着说:“哦,宁大舅,基赏价大舅。”(是大舅,快叫大舅。)孩子们高兴得不得了,拉起父亲的手,一声一个“大舅”,喊得父亲心里暖烘烘的,心里却默默遗憾着,刚才怎么没想到在场上买一包水果糖带在身上呢。

龙支书果然把家里的面条拿出来招待父亲。一年到头没吃过几顿面条的龙支书手艺实在太差,黑乎乎软绵绵的一大碗,没有一点油腥。好在父亲也不是挑剔的人,端起大碗准备吃。忽然间发现龙支书不见了,两个小男孩站在父亲身后一个劲地咽口水。

父亲一下子明白过来,想必屋子角落的那一大堆红薯,就是龙支书一家的年夜饭。

“来,和大舅一起吃。”父亲拉过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大舅,汝浓,好汝浓。”(大舅,好吃,好好吃。)看着孩子们开心的样子,父亲愉快极了。

晚上,龙支书把队委会几个人召集起来,当着父亲的面商量还粮的事情。

龙支书说:“这是三角岩公社的小刘,来我们吉多寨的任务是取粮。大家都知道,前年要不是他们把粮借给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挨饿,多少人要出去讨米。”说着说着,龙支书的眼圈红了。“今年大旱,他们也减产,不得已才上门跟我们取,大家想想有什么好办法?把欠的粮还上。”

生产队会计小吴把队里的粮食储备情况做了详细汇报。神情忧郁地说:“整个生产队就这点粮,还给他们,我们怕是年都过不成……”在座的人都把目光投向父亲,不说话。

还是龙支书打破了沉默,满脸歉意地说:“小刘啊,粮借给我们都两年了,再不还我都觉得对不住人。可眼下队里实在拿不出。我这里只好厚着脸皮拜托你,回去跟你们队长求个情,等过了这个年,我们全队就是出去讨米,也要把欠你们的粮还上。”

龙支书的话让父亲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心里清楚,无论是水利设施还是种植技术,偏远的苗族地区远远赶不城镇地区,再加气候条件限制,吉多寨的粮食每年都不够吃,年年有人外出讨米。这次湘西大旱,情况更糟糕,如果强行要他们还粮,对他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见父亲不说话,麻队长着急了。连忙说:“要不我们去别的寨子借,先给你们还点?不然小刘回去也不好交差。”

“今年哪个寨子还有余粮哦。就是有,恐怕也不肯借给我们。”妇女主任石大嫂说得也是实在话。

父亲很为难,来的时候队长给他下了死命令,取不回粮就不准回家。可是眼下吉多寨这边的情形可不是一般困难。

讨论一直延续到深夜,依旧没有结果。

龙支书见父亲有了倦意,提议先休息,明天再商量。大伙儿这才纷纷散去。

“乡下条件差,只能委屈你在我家将就一夜。”支书抱来一捆干稻草,均匀地铺在火塘边,又搬出家里最厚的一床棉被,铺在上面。来来回回几番折腾,把两个小家伙吵醒了。听说父亲要在他们家留宿,兄弟俩兴奋极了,光着屁股跑过来,争先恐后抱着父亲,嚷着:“歪列囊大舅保,歪列囊大舅保”(我要跟大舅睡,我要跟大舅睡。)”支书有些窘迫,厉声喝道:“真不懂事,大舅累了,不许吵大舅。”

“让两个小家伙跟我睡吧,人多暖和些。”满腹心事的父亲不忍心扫了孩子们的兴致。

夜深霜重,四周一片寂静,如水的月光照进龙支书的小木屋,照在父亲的脸上。小男孩们睡着了,他们稚气的脸蛋在月光中安静美好。父亲辗转难眠,一边是工作职责,一边是人世温情,夹在中间好为难。朴实的麻队长,坦诚的龙支书,两个把他当做亲人的小孩子,短短半天,这些之前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忽然之间跟自己有了难以割舍的亲人般的情谊。

看到他们的处境,想到他们的难处,父亲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同情。哪有在亲人有困难的时候步步紧逼的道理。算了,这粮,不取了。大不了回去跟队长认个错,接受全队人的批评。这样一想,父亲心里终于舒坦、踏实下来。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两个小孩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龙支书正在灶房里蒸红薯。见父亲走来连忙说:“没吵着你吧,小刘。”父亲询问两个孩子,支书说:“早醒了,跟他们说不许吵醒大舅,哥俩悄悄穿好衣服,跟妈妈上山背红薯去了。”父亲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支书,这里离场上不远,我去走走,红薯熟了你自己吃,不要等我。”没等支书挽留,父亲快步出门。

时间还早,场上的人不多,父亲来到供销社,买了五角钱水果糖,又问售货员要了纸和笔,匆匆写下一段话。

回到吉多寨,刚好支书不在家,父亲放下水果糖和字条,悄悄离开。

父亲沿着村道一路小跑,直到完全看不见支书的小木屋才慢下脚步。

回家的路,父亲走得格外轻松,因为,他留下的字条至少可以让支书他们放放心心地过好这个年。

“后来呢?没取到粮,你怎么给生产队交代?”我问父亲。

“后来回到家,我把吉多寨的情况讲给队长听,队长没说什么,队里的人也没责怪我。一年后,吉多寨开了两架拖拉机把粮食还上了。”父亲对还粮的经过叙述得不是很详细。他说:“那时我不在家,听说龙支书还向队长问起了我。那么多年过去了,龙支书、麻队长他们的模样我一直记得很清晰,只是那两个喊我大舅的小男孩,恐怕见了面也不认识了。”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