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中专生，说话一套一套的。在那个高中生甚至初中生都能当干部的时代，不知他为什么却一直没能走出去。你要问他，他就笑着说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话语中透出的是笑对荣辱、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

岳父为人耿直，喜欢开玩笑，富有人情味。姨妹子嫁在15公里外的村子，小两口长年在浙江打工，三个年幼的孩子留给公婆。岳父牵挂外孙，经常开着三轮车前去看望。

无酒不成席。湘西人豪爽，有客上门，菜好差不讲究，酒是一定要上的。记得我第一次登门，岳父当晚就和我喝得酩酊大醉。那时，我尚不知道老头子是个酒鬼。

作为女婿，走老丈人家，酒自然是不能少带的。小舅子有次坐我车回去，打开后备箱时问：“姐夫，这酒是送给哪个的？”我开着玩笑答：“这还用问？当然是给我的老泰山——你的父亲啊！”我以为小舅子会高兴。没想到他竟然严肃地说：“姐夫，往后不要再给我爸送酒了……”

此时才知道，岳父一家人都反对岳父喝酒，担心他身体抗不住。

岳父其实酒量不大，一次也就二三两。但岳父喝的是烂酒，不论次数，这就让人不得不担忧了。现在才明白，岳父酒瘾太大了，不时得喝点酒来维持状态。

岳父喝酒不吃饭，或极少吃饭。因长期嗜酒，貌似味蕾也受到了影响，吃什么都没胃口，导致瘦得皮包骨，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你要说他瘦过头了，得加强饮食。他要么说，饮食饮食，先饮后食。喝说得文雅点就是饮，我喝酒难道不是饮吗？要么就说人上了年纪，瘦有什么不好？“千金难买老来瘦”的嘛……

因为酒后，岳父发生过两次事故。出过两次事后，我也加入到劝他戒酒的行列。岳父当面答应，但我前脚一走，他后面又喝了起来，实在拿他没办法。每当他出车，岳母就在家里担惊受怕。

前年正月初二吃晚饭时，岳父刚喝上，两舅子又劝开了。几句话后，父子仨就吵了起来。气得小舅子就将碗筷一摔，携妻带子连夜回城。

我对岳父说，其实我内弟也是为了你好。你看嘛，如今你的儿女都讨到吃了，大家是希望你少喝点酒，保护好身体……

岳父并不领我的好意，气冲冲地骂起了粗话，动不动就给老子发脾气、摔脸子，不想留就走……

见岳父生气，我只好闭嘴。心想小舅子大年初二晚上的不辞而别，对他应该有所触动。

“我弟连夜携妻带子回城都是没用的。”妻子后来对我说，“我爸就那样子，谁说都不听。”原来，妻子就读吉首民师时就劝过岳父戒酒，但不起作用。气得她一下子喝光了一瓶二锅头，昏睡了三天三夜，差点连命都送了。即使在妻子昏睡期间，岳父依然在喝。

不久，我找个合适的机会问他：“你戒掉酒了没有？”“盖了，盖了，盖讲盖讲。”盖，在苗语中意为最喜欢的意思。面对岳父的冷幽默，我哭笑不得。

“其实大家不是舍不得让你喝，真的是怕你喝坏了身体……”

等我说完，岳父笑着来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接着就端起杯子又往嘴边送。

听到他把喝酒与文天祥联系起来，我暗自好笑。但想到《三国演义》中的曹操等众多英雄豪杰，个个好酒。那么，与陆秀夫、张世杰并称为“宋末三杰”之一的文天祥估计也擅饮吧？！

正当我以为岳父下一句要吐出“留取丹心照汗青”了。谁知他喝了口酒后，说出的却是几人坐满一百年……

你老人家说的对！《增广贤文》写有“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我采取先扬后抑的办法拍他的马屁，接着话头一转，虽然如此，但作为晚辈大家都希望您长命百岁……

岳父哈哈大笑好一阵子，说：“多谢你们的美好祝愿！可是，你们知道我的想法吗？”

我摇了摇头。

“不是世上难逢百岁人吗？所以我从来不企求自己长命百岁，也知道自己坐不到百岁……你们知道吗？如果我生前连酒都不能喝个尽兴，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等我百年之后，等你们烧给我，我吃得到，喝得了吗？”

“再说了，你那两个舅子滴酒不沾。要是我再戒了酒，你来时哪个陪你喝？！没有人陪，你自己一个人喝酒又有什么味……”

岳父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我彻底理解了他。岳父是个讲究生活质量，不在乎生命长短的人。

我知道戒酒不易，也不奢望你戒掉。他既然把话说绝了，我只好退一步说：“只要你能守住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这个底线就行了。如今对司机要求很严，对醉酒驾车违法行为的处罚已经从行政处罚上升到更加严厉的刑事处罚了，要是喝酒开车发生事故……”

听我说完事情的严重性，岳父沉思了好一会，终于答应一定会做到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

再见小舅子时，我委婉地提醒他不要再生他父亲的气了。对于一个嗜酒如命的老人，能守住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这个底线已实属不易，再奢望他戒酒是不可能的。与其回一次说一次，见一回吵一回，倒不如视而不见。视而不见至少还可以不给老人添堵，不给自己添堵！

中国传统文化对长辈讲究“孝顺”两字。孝顺孝顺，依我的理解，就是得顺着长辈的心意才说得上孝。见小舅子沉默，我继续说，因为长辈嗜酒，作为晚辈的我们却处处阻挠，甚至生气漫骂，还怎么谈得上孝顺呢……

小舅子没有答话，但我相信他听进去了。果然，去年年底，他特地买了两提新疆名酒寄回来。一提给他父亲，一提给我。

我非常高兴，小舅子终于理解了他的父亲。